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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呢石,静静地敲

甘孜日报    2017年04月19日

    ■严英秀

    《嘛呢石,静静地敲》这部小说集,我是陆续在飞机上读完的。在飞翔的静止中,在一万二千米的高度上,实在是读《嘛呢石,静静地敲》的适宜时机。在偶尔的气流颠簸中,将目光从书页上投向舷窗外时,看到的永远是云。它们或浓,或淡,或密密地堆积,或慢慢地游走。它们千姿百态,却无一例外地从容着、淡定着,好像从不急于赶往某个方向,好像惟此刻是永世安好。这多么像万玛才旦笔下的小说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生活形态:那些遥远的草原和村庄,那些混沌无名的时间,那些随日光流年渐次隐退的爱恨情仇,那些闲云成雨的人生,在大地的皱褶里无声地流淌,像是遗忘般诉说着关于一个民族的铭记。

    行云流水,是的,这就是万玛才旦的小说给我的感受。纵观《嘛呢石,静静地敲》中的十个短篇,每一个故事都是平常存在,所有的篇章都是自然叙述。简单,平淡,从容,自然,是万玛才旦小说的基本风格。作为一个藏族作家,作为一个以青藏生活为创作题材的西部小说家,万玛才旦摒弃了盛行至今的写作模式:迎合东部期待视野的边地风情展示,民族宗教、文化炫美心态下的传奇追述,以及貌似深刻神秘的时髦而冷漠的“原生态”纪事。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以当下普通藏人的日常生活为自己的书写内容。这样的选择不仅仅关乎到小说的取材方向,更是一种自觉的文化立场。

    在小说集中,《午后》实在是一部饶有兴味的短篇佳构。少年昂本一觉醒来,记起自己和情人卓玛今晚有约,便心急火燎地走到了田间小路上。路上亮晃晃,如白昼一般,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说:“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刺得我都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觉得舒服,因为“今晚的风很好”。接下来,昂本依次遇到一条蛇、听说他要去约会便莫名其妙地嘲笑他是傻瓜的少年贾巴、想嫁给他的20岁小寡妇周措、一只黑猫、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只黄狗,还有想招他做上门女婿的东巴大叔,最后,他来到了卓玛家门前,却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卓玛的父母兄弟所有人。“跟情人约会时被她家人看见是最令人尴尬的事”,“平常这个时候,卓玛家的大门都是紧紧闭着的,人都睡了,今晚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小说的最后,卓玛涨红着脸说:“傻瓜,现在才是午后,太阳还在头顶呢。”少年昂本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我回去再睡一觉。”小说讲述了一个“几乎无事的喜剧”。但它简单而集中地体现了万玛才旦小说最炫目的特质之一:轻盈,洒脱,足够的善意,有节制的魔幻。日光之下无新鲜事,但有一个少年却将太阳当成了月亮,小说的卖关子给予读者的不是嘲弄,而是充溢的温情,只有胸怀太阳一样炽烈的赤子之心的青春少年,才会犯下如此“美丽的错误”。

    万玛才旦的小说世界是简单的,但这样的简单绝不是一览无余的粗陋、场光地净的直白,而是幽深无边的青山捧出的那一声鸟鸣,是满园春色偶露峥嵘的那一枝红杏,是苍茫大海上驶来的八分之一的冰山,是历尽千山万水的朝圣之路在佛光下无语匍匐的那一拜。万玛才旦深谙简约之于短篇小说的重要性,他披荆斩棘,将婆娑缠杂的叙事藤蔓一一归顺,修理,删繁就简成精干利落的白描枝干。篇幅短小了,故事简洁了,但回味更悠长了,寓意更丰厚了。《嘛呢石,静静地敲》《八只羊》《脑海中的两个人》《一块红布》都是如此,看上去极为平实简练,却又充满了多重隐喻,是经得起深度阐释的小说文本。

    《陌生人》的故事,看似波澜不兴,却激流暗涌。一个“陌生人”从遥远的大地方来到村庄,寻找叫卓玛的女人。他认定这是二十一个卓玛的故乡。藏语“卓玛”,即“度母”的意思,二十一度母,是雪域大地的慈悲之神。陌生人为什么来找卓玛,他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往?为什么他说“你们这里的阳光比我们那里的好”?为什么他口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脸上却是“一副疲倦和哀伤的神情”?虽然小说始终未对这些问题给出答案,“寻找卓玛”这条主线的象征意味是含蓄的、潜隐的,但也是能指的、欲藏还露的。问题是,卓玛的“故乡”并不能给予这个执著寻找的陌生人什么有效的回应。这个小小的村庄,满街游荡着无所事事被廉价酒灌得摇摇晃晃的年轻人。小卖部里那个叫卓玛的女孩把“瓜子皮吐到前面的水泥地上,地上白花花一片”。为了挣到陌生人承诺的一百元钱,更多的卓玛纷纭而来——她们都不是他要找的卓玛。最后,一心想要离开这里的售货员卓玛跟着他走了,当然,她也不是他要找的卓玛。陌生人离去时“有点失望,也有点失落”,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村人用他留下的三瓶酒继续热闹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几次读《陌生人》,心都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忧伤牵扯着。也许,众生皆有神性,安宁趋善的生活就是佛境,但茫然和无知、浮躁和喧嚣,使得我们成了“故乡”的“陌生人”,神迹永在远方。那么,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一种传统的有效延续,到底需要怎样的内里的支撑,怎样的精神的交接,才不至于在变异中遭遇坍塌,在“形式”中走向沦丧?

    万玛才旦曾将广泛流传于藏区大地的经典民间故事翻译为汉语的《西藏:说不完的故事》出版。这是一个大故事套20余个小故事的叙述框架,而众多故事的源发是因为赎罪之人德觉桑布受大师旨意,要将如意宝尸背回人间,造福世人。但是,背宝尸过程中他不能开口说话,一旦说话,背上的宝尸就会飞回去,他又得重新去背。但如意宝尸太会讲故事,它以妙趣横生引人入胜的故事引诱德觉桑布,使其无论怎么克制小心最终都情不自禁地发问或感叹,从而前功尽弃,一次次从头再来。德觉桑布背宝尸的故事让我自然地联想起推石头上山顶的西西弗斯,但显然,它比后者多一份藏人智慧的轻松、有趣,少一份西方哲学的悲剧宿命感。在万玛才旦的短篇《第九个男人》中,我欣喜地看到“说不完的故事”传统对其小说叙事的渗透和影响。这使得万玛才旦的作品浑然天成地拥有了一种富有蕴藉的民族性,散发着一种迷幻而又亲切的气息。

    《第九个男人》中的“第九个男人”,是作品中着墨不多但却属精心打造的“男一号”。这个人物猛一看,像极了背宝尸的德觉桑布,在女主人公雍措每讲完与一个男人的情史后,他都要情不自禁地插话,给予评价,偶或表示理解认同,但更多的是鄙夷不屑和愤恨。他的话往往只有寥寥一言半语,却有居高临下的优越、置身事外的敏锐。这“第九个男人”以他的插话串起了小说中的九个故事,同时也塑造了卓然不群的自我形象,使得读者眼前亮了心头热了,随同雍措一起对她将要开始的第九段生活,充满了幸福的期许。但幸福就像那个狡猾的宝尸,“扑棱”一声又飞回去了:这第九个男人其实和雍措所经历的前八个男人一样丑陋,他言行不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如果说前面的八个男人分别代表了八种不同的人性之恶,那么这“第九个男人”则是那种最让人不堪忍受的阴暗。

    应该说,这“第九个男人”算得上是万玛才旦笔下一个极富性格的典型形象,值得玩味再三。但我掩卷而思,意绪却总是缠绕到小说的女主人公身上。雍措,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她正当年华,脑子和欲念一样简单,一不小心就陷进了狭促险恶的环境。男人们要掳掠她的身体,女人们则妒嫉她的美貌。她先后遭遇了破戒的僧人、始乱终弃者、奸商、卡车司机、骗子、性亢奋的放羊娃、性无能的村霸、视女人为生育工具的独生子,饱经欺骗、凌辱、暴力和抛弃。小说开头第一句便说:“在遇到这个男人之前,雍措对所有的男人都失去了信心。这个男人是雍措的第九个男人。”然而,正是这个男人,成为伤害雍措最深的人。作品结尾,雍措不知去向,留给“第九个男人”的是雍措两根长长的发辫。雍措万念俱灰,削发为尼了吗?或者,斩断情丝,流落他乡,又去遭遇不可知的厄运?甚至,一死了之?

    这实在是一个浸泡在苦水中的悲惨的女性,她命运多舛,令人唏嘘不已。但就是这样一个女性,这样一个极尽繁复的苦难文本,万玛才旦的笔调也是平静的、淡定的、从容的。他不渲染苦难,似乎苦难原本就是生活的本相;他不夸大同情,因为同情于残缺的生活无补;他不煽情人物的承受,甚至,他让雍措在面对接踵而来的打击时,脸上挂着的一度是茫然的、混沌的、麻木的表情——这真实的笔触令人心颤。这是一个蒙昧而坚忍、懵懂却宽厚的女性形象,她不同于那些熠熠生辉的完美女性,但却是代表着最民间的另一种“地母”。万玛才旦以冷静克制的叙事风格,塑造了泥沙俱下的当下环境中一个极为独特的藏族女子,更关键的是,他写出了她泥淖中的成长。生活在给了她那么多不应该的打击后,终究还是赐予了一点该得的礼物:雍措终于对自身的处境、需求,对自己与男人的关系有了清醒的认识,她最后离开了“第九个男人”。实际上,从物质的角度看,她可以在“第九个男人”身边衣食无忧地活下去。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这个女人终于懂得,孤独比饥寒更难忍受,心灵的流离失所比身体的风餐露宿更让人绝望。

    这才发现,万玛才旦是个极会写孤独的作家。他的小说里,遍布着孤独之人。雍措是个孤独的女人,那个前来寻找卓玛的“陌生人”是个孤独的男人。因为孤独,放羊娃甲洛对着听不懂藏话的老外,自说自话,泪流满面;因为孤独,洛桑一个月里几乎有20天藏在酒醉里;因为孤独,没有“身份”被人遗忘了的孤儿塔洛,以背诵毛主席语录的讶异方式寻找着与他人的对话、对自我的确认和“命名”……孤独遍地,但这不是图穷匕现寒光闪闪的孤独,不是长空裂帛凄绝悲歌的孤独,也不是暗夜无边噬人心骨的孤独,万玛才旦小说世界中的孤独,是举重若轻落地生根的孤独,是高风徐来月挂经幡的孤独,它笼罩着一种优雅的、幽暗的、迷人的光晕,从容地,笃定地,平实地,甚至是幽默地,从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每一段字句中浸满出来,氤氲开去,让读者情不自禁地沉湎于一种清冷、淡远而悠长的感伤中。因着这样的特性,万玛才旦的小说以其温和的立场、简约的叙述、白描的手法、朴素的语言,却得天独厚地拥有了诗一般的光华质地。

    我想,写出这些故事的万玛才旦,又是小说家又是翻译家又是电影导演的万玛才旦,也该是一个孤独的人吧?正是因为有着一颗柔软而高贵的孤独之心,这个高原之子在一次次的渐行渐远之后,完成着一次次别无选择的回归,执著不懈地记录着苍茫的青藏大地上那亘古不息的欢乐与忧愁、消逝与生长。正是因为在孤独中守望着最本真的信仰,他才以笔为旗,在猎猎之风中,引领读者抵达月亮之下的孤绝之地,一起聆听嘛呢石,静静地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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