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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上走远的庄稼人

甘孜日报    2024年05月17日

◎黄孝纪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回故乡的次数就少了很多。并且每次回故乡,已看不到往日田园丰收忙碌的景象了,村庄空落,土地荒芜,那些曾经一辈子躬耕于田野的庄稼人或已故去,或风烛残年,越来越少了。

可是,在二三十年前,确切地说,在我的童年到青年时代,故乡的大地,山明水秀,那真是一派生机勃勃。人们勤勉于土地上的劳作,人畜两旺,鸡犬相闻,百业繁盛,炊烟袅袅。

那时的故乡八公分村,位于湘南山区偏僻一隅。在囿于方圆两三公里的范围内,乡村社会自成系统,以耕作为生的庄稼人,除了与生俱来的农民身份之外,还常常有着各种社会职业身份。这些带着明显时代特征的社会职业身份,既有民间的,也有官方性质的,一同维系了整个乡村社会的正常运转,演绎了一幅特定时代下的湘南乡村民俗风情长卷。

旧日的故乡,限于当时的社会生活条件,还保存着许多传统的老职业。这些老职业与普通大众的生活息息相关,服务众生,其名称也有着明显的地域性。

在我儿时,接生娘是很受乡民尊敬的。每个乡村孩子的出生,都离不开接生娘。接生娘一般都是年老的妇女,她们本身多次生育,有着丰富的生育经验。就我而言,给我接生的,就是我家的邻居小脚老奶奶。听我母亲说,我的姐姐们和那些早夭的哥哥,都是这位慈祥的老奶奶接生的。只是村中这些年迈的接生娘一般都不识字,没有什么文化,更不懂现代医学知识,接生的手段简单而粗糙,因此,在简陋贫穷的乡村,新生儿死亡率向来很高,他们大多死于俗称“脐风疾”的病症,也就是破伤风疾病,是因为脐带消毒不严而导致的新生儿感染。于今看来,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乡村孩子能够存活下来,实在是一件偶然又幸运的事情!

缺医少药的年代,乡民日常有个伤寒暑湿之类的小病痛,一般都是自己找个土方子,扯一些枝枝叶叶熬点汤药喝。遇着大的难治的病症,自然要找郎中。每个村庄,基本都有草药郎中,不同之处在于郎中的技艺高低和名气大小。也有的郎中,擅长于某一个方面,比如治疗跌打损伤的郎中,在乡村就很受待见。我在童年和少年时,因为顽皮,曾经先后两次分别折断了手臂和小腿,都是请了邻村的郎中给医治好的。

养猪是那时乡村最重要的一项养殖业,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猪。基于此,猪郎倌和屠户的职业就必不可少。猪郎倌又俗称赶猪公的,就是专门应邀上门去给母猪配种。操持这种古老职业的人,身份卑微,所事又敏感,时常要受到乡民的取乐和调笑。一个地方,猪郎倌往往方圆几里路才一个,而杀猪的屠户则多多了,无村不有,像我们村庄,就有好几个。尤其是到了年底,临近春节的那段日子,许多人家都杀猪,是屠户最忙碌的时候。

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牵涉的老职业还有许多:那时男婚女嫁,还盛行请媒婆,在媒婆的牵线之下,促成一对对婚姻;人们日常所添置的新衣物,在供销社扯了布,要靠裁缝师傅量体裁衣,缝制而成;办红白两喜的乡村酒宴,离不开乡间厨子;到了深冬打油茶的季节,榨油坊整日烟火缭绕,茶油飘香,掌管榨油坊的榨头,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

以后,随着分田到户,改革开放,一些老职业先后淡出了乡村生活,成为了历史,而一些新兴的职业,诸如开代销店的小店主,承包小工程的包工头等等,又在乡村陆续出现了,正所谓新陈代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名目繁多的乡村职业中,工匠是一个特别的群体。乡村民居的建造,生产生活中所使用的农具和家什,乃至丧葬用品,大多都出自这些乡村工匠之手。

工匠中,木匠无疑是活路最多的匠人之一。那时的乡村,日常所使用的诸多家什,木床、木柜、木椅、木凳、木盆、木桶……都是木制品。小时候,每当有人家在厅屋里做木工活,我们常去围观。看着一根根大木头,在木匠的锯、斧、刨、凿之下,变戏法似的做成了一件件器具,觉得真是有趣又神奇。也有的人,从小耳濡目染,爱上了做木工,日后拜师学艺,成了年轻的木匠。在我们附近的一个小村,甚至还有一位盲人木匠,手艺之巧,令人称奇。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分田到户,人们生产积极性高涨,乡村经济渐趋活跃,兴起了建新瓦房的高潮。我少年时代居住的新瓦房,就是这期间建造的,砌匠都是我们本村的人,有的还是我家的邻居。新房建好后,自然要砌新灶台。不过,按照故乡的风俗,只有那些德艺双馨、儿女双全的砌匠,才会被人邀请去砌筑新灶,是村里人公认的灶匠。

除此之外,乡村工匠还有多种,棕匠,篾匠,砻匠,陶匠,乃至豆油匠,阉猪匠等等,不一而足,他们凭着各自特殊的技能,行走于故乡大地,为家家户户的生产与生活服务,也为自己在耕作之余,另谋了一份额外的生计。

如果说,上面这些工匠,所从事的职业主要是服务于人之生,那么,也有一种工匠,是服务于人之死,那就是纸木匠。在故乡,纸木匠也称作扎花的,他以自己独到的美学眼光和灵巧双手,为亡人扎纸花,扎灵屋,扎各种丧葬用品,让劳累了一生的亡人,在永离人间的时刻,享受一段短暂的花团锦簇的热闹荣光。

乡村是一个稳定的熟人社会,秩序对于乡村尤为重要。每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乡村社会里,总会出现一些官方或半官方的职业,是国家意志在乡村的呈现。

我的少年时代前期,正值农村大集体生产时代。我的故乡八公分村,是羊乌生产大队下辖的一个自然村。因为我们村庄较大,一共分为了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三四十户人家,一同在集体里劳作。

在生产队,队长无疑是最核心的人物,一年四季的耕种与收获,田土山的管理,每天劳动的安排……但凡与生产相关的大小事务,他都要了然于胸,作出正确的判断和指令,并带头执行。选为队长的人,通常都是经验丰富的农民,办事公道,勤劳肯干。家家户户在生产队劳动,挣的是工分,工分的多少,直接与每户人家所能分得的粮食相关,关乎每个家庭每个人的温饱。因此,对于每一分一厘工分,人们都分毫必较。作为生产队的记工员,他自己在劳动之余,每天都必须将每户人家每个劳动力当天所做的事情、应得的工分准确记录在劳动簿上,来不得半点马虎和徇私舞弊,否则,就会挨骂,失去威信。在那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一个生产队一年所收获的谷物,其实也十分有限,粮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负有保管责任的保管员,身上所系的职责自然也是重大的,防偷盗,防损坏,日夜牵挂于心。我的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文盲,但忠于值守,曾有多年,就担负着保管员的职务。

大集体时代,每个生产大队都有学校,学校的老师,大多数是本地的民办老师,他们本身是农民,或者读了初中,或者读了高中,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被大队选为民办老师。他们的主要收入,依然是计算工分,到所在生产队分粮食,外加上级部门每月发放的几块钱补贴。在故乡,我小学时代的老师,基本上都是本乡本土的民办老师。有的老师,中途因为待遇低,退出了教书育人的行列。有的则选择了坚持,以后赶上好政策,转为了公办老师。

当然,赤脚医生、广播员、管电员、供销社营业员、邮递员……也曾是大集体时代乡村大地上的标配。在我临近上小学的时候,故乡一带的乡村已经用上了电,从此,看电影成了我童年时代不可磨灭的美好记忆。当放映员和他的放映设备来到村庄,人们兴高采烈,远近相告,宛如迎来了一场盛大的节庆。

在旧日的乡村,关于巫术和神灵,总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也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每一个乡村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会与这些话题,与操持这相关神秘职业的人,有着或多或少的交集。在今天看来,这多少有些迷信色彩,但作为特定时期的历史和文化现象,它记录着乡人独特的情感和记忆,仍然弥足珍贵。

在我小时候,收魂在故乡就十分寻常。那时的乡人普遍相信,若是家中有孩子生病了,或吓着了,魂不守舍,就可能是丢了魂了,得赶紧收回来。因此,每当夜幕临近,就常有中年的母亲或年迈的奶奶,在村前呼喊着自家病孩的名字,为其喊魂,其声悲切。我的母亲就曾多次牵着我的手,在村口的水边喊魂,母亲的神情之悲伤,我至今历历在目。

成年人的娱神也很普遍,那些唱山歌的歌者,打拳舞狮的拳师,甚至唱渔鼓词的渔鼓师,演皮影戏的师傅,他们的仪式、唱词、戏文故事,他们想象的另一个世界,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人之一生,免不了生老病死。当一个乡村老者寿终正寝,为亡者服务的守祠人、开圹人、地仙、礼生,更是成了与神灵直接打交道的人。而村庄的宗祠里,孝家的神台上,又多了一位庇佑子孙后代的祖先和家神。岁深月久,对已逝亲人的思念,却总是长存心间。遇着清明、七月半前后这些特别的日子,那时的人们以为,能够沟通阴阳两端的,便是仙娘婆。就常有乡人,怀着隐忧,怀着思念,借助仙娘婆的情态、动作和语言,来一场与亡亲泪眼婆娑、抚慰人心的对话。

数十年沧海桑田,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快速推进,随着教育和医疗水平的极大提高,如今的乡村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精神风貌,也有了截然的不同,原先许多附着在乡民身上的传统职业、技艺和信仰,正淡出乡村的视野。新一代的农民,大多流入城镇谋生,已疏于农耕。我们的父辈,那些为时代所限,没有多少文化,却创造了灿烂农耕文明的人,也成了传统农耕乡村最后一代一辈子耕种于乡土的农民,他们是田野上真正的庄稼人!

如今,这一辈庄稼人许多已故去,留存于世的,也到了风烛残年,他们的身影正逐渐远离乡村,远离田野。写下这本书,为一个可敬可念的时代作记,为这一辈正从田野上走远的庄稼人,献上我的一份诚挚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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