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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墨尔多山行记

甘孜日报    2024年05月23日

◎王仕文

墨尔多山起于阿坝州鹧鸪山,山脉绵延,山峰林立,如飞龙盘踞,在大、小金川河交汇的丹巴县仰头矗立,高耸入云。据《墨尔多神山志》记载:山上有108个圣景,站在山巅,东望峨眉金顶,西可遥望冈底斯雪山,四周围绕着56座美丽的山峰,象征着祖国56个民族团结友好,墨尔多山地处藏汉接合部,是藏汉民族和睦相亲的象征和见证。

多年来,墨尔多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攀登之心久已有之,怀着对神山的无限憧憬与敬畏,我与两个儿子商量,决定利用周末时间去攀登这座神山。但是,不满十岁的小儿羿兴让我犯了难,担心他登不上山反而会拖我们后腿。他却反复保证,意志坚定,我们姑且勉为其难地相信了他。小雨的天气预报并没有阻挡登山的计划,说干就干,我们约好了阿青华、定山、其麦,备好了登山装备,第二天早晨6:30出发,冒着绵绵细雨,沿着大金川河一路而下,快到丹巴的时候雨停了,我们心里怯怯欢喜。

登墨尔多山有三条路,一条是从巴旺乡的根坎沟进山,穿越自生塔;一条是从墨尔多山镇的上纳顶村进,穿越罗布坡和塔子坪;一条是从半扇门镇梅弄沟进,穿越大邑牛场。我们选择了上纳顶村这条最近的路,沿着盘山村道而上,在一个泥巴路的交叉路口,一个不起眼的路标为我们指引了上山的路。虽然又下起小雨,但是大家兴致盎然,七手八脚穿上雨衣,背上行囊,一头扎进原始森林。

俗话说一人为人,二人为从,三人为众。我们六个人,已经组成两个众了,为了保证意见统一,步调一致,不产生矛盾和分歧,我们一致推选我的小儿“土狗儿”先生为登山队队长,王队长自信满满,当仁不让,健步如飞,带着我们开始了登山之旅。雨水拍打着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路。一股浓浓的山野之气扑面而来,淡淡的青草味、腐木味、牛粪味……构成了狂放的山野味。还未进入原始森林,路上点缀着一团团牛屎,王队长在前面带路,踩中了牛屎的他很是嫌弃,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他苦笑尴尬地叫嚷,后来也吸取了教训,采取蜻蜓点水、凌波微步之法,穿行在牛屎之间,全然不为“踩着牛屎会发大财走大运”的民间传言所动。

进入原始森林,眼前尽显古朴厚重。首先是一条古老的朝山路,值得我们去记住,去探寻,每一段都那么厚重,那么温馨。有时在树荫下平坦处,松枝落叶来铺路,踏着松软舒适;有时在坑洼地沟坎边,石条木头来搭桥,感觉惬意悠然。我们一直沿着岳扎沟左右穿行,走过了一座水泥桥和三座由圆木拼搭、抓钉相扣的木桥,感受着小桥流水的野趣。我们喜欢在此小憩,喝上一口透心凉的雪水山泉,让人神清气爽。有时沿悬崖边前人开斫的石步行走,稳健又新奇,惊险又刺激,身侧是万丈深渊,但是有铁链经幡相护,极大地增强了安全感。

当然,古朴之味还来源于路边的参天大树,它们多数都是杉树,到底是落羽杉还是冷杉我并不知道,清一色高大伟岸,坚韧挺拔,合抱之木,大都生长在悬崖边、大石之上,根系发达,伸开几丈远,把整个大石抱得紧紧实实,根石一体,浑然天成。几人都无法合抱的直径、耸入云端的高度、树身上手指宽的裂痕,都诉说着历史与年轮。它们可能已经好几百岁,甚至上千岁,世界万物之辉煌它们见证过,嘉绒土司的盛世它们也看到过,我们只能在这静静流淌的历史长河里回味无穷的辉煌与无尽的沧桑。沟边的杉树别有一番风姿,枝干上垂下了千丝万缕的松萝,我们叫它树挂面,它们呈青黄色,把干与枝、枝与节,轻柔连结,形成相融共生的母子关系,微风拂过,它们随风起舞,摆动着婀娜的身姿,柔情似水。

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山。古人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在我看来,水不在多有山则灵。我们走了近三公里的环路,来到了岳扎沟。岳扎沟应该叫墨尔多沟,因为它的发源地来自墨尔多山主峰,由山脊小沟汇聚而成。溪水不大,但是清澈明亮,宛若冰心;流淌得欢快轻盈,宛如游龙。人站在山底望不到天,爬到山顶又看不到谷底,站在山腰两头无尽也无边。溪水有时飞流直下,刀剪瀑布雾满天;有时悬崖跌落,洞天飞珠滚玉盘;有时又穿越断层,咕咚潜流戏人间。这山蕴着水,水润着万物,天地之灵气、万物之精华由山而生,由水而灵。

通过岳扎沟的第一座水泥桥,我们开始了直立的登山之路。一开始上坡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山路陡峭,Z字型盘旋而上,越走越陡,有时左手扶铁链,右手攀石岩,有时手脚并用才稳健。穿过一片原始森林,便进入了坡度较缓的青杠林,青杠树叶满地,夹杂很多青杠籽,有的已经浅黄,多数还呈深绿色。阿青华告诉我,在他的老家卡拉脚山林里,也有很多青杠树,放养的山猪最爱吃青杠籽,青杠籽香脆油脂多,山猪吃了很容易上膘,待山林里的青杠籽掉完,也该是宰猪吃肉的时候了。在青杠林里,我们轻松惬意,有说有笑,转眼工夫又是峰回路转,峭壁林立,让我的小儿望而却步。当然,作为队长,他还是有担当、敢作为,始终冲锋在前,行走在先,即使行走艰难,越来越慢,每当我们想超过他时,他总是双手拦挡,一马当先。路越来越陡,坎也越来越高,我担心他踩空掉落山崖,总是贴在他的身后,时而推他后背前进,时而用手搊他上坎,他总是嫌弃我用力过猛,让他失去平衡。我也必须承认,我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王队长年龄虽小,却走得稳慎,他总是不急不慢,踩稳一步再上一步。我们嫌他太慢,便用大人的方式助推,看来我们还没有完全把“路虽远,行者将至”的道理吃透。

翻上一座陡峭的山梁,我们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眼前突然出现三座白塔,之前的疲劳在这“柳暗花明又一坡”的惊喜之下消失殆尽。这里就是罗布坡,没有看到名字之前,我以为是落步坡。刚好我们在这里落落步,歇歇脚,姑且就叫它落步坡吧,应地应景应心情。站在罗布坡前的平台上,向南仰望,据说对面山峰上有一个熠熠发光的窗口,叫神箭镇妖孔。相传很久以前,山上有一妖女,经常兴风作浪,给这方百姓带来无尽灾难。为带领人们摆脱妖女侵扰,墨尔多受天之命,与妖女展开了殊死决斗。妖女战败向山后逃去,墨尔多站在罗布坡,搭上神箭一箭射穿了山岩,将妖女的心脏射穿,从此这箭孔便留下来,成为墨尔多山的神迹之一。因微雨飘飞,大雾弥漫,我们没有机会透过这镇妖孔看见山后飘浮的流云。

抬头远望,对面就是壁立千仞的第一座大山,山与天相连,岩与地相接,褐黄与墨绿相间的岩石垂直而下,这是鬼斧神工一刀劈开的山崖,干净利落,无欲则刚。山崖凹凸之处,松柏翠绿生长,为万丈悬崖披上了美丽的衣裳。绕过白塔穿越这平台,就走上了看似平坦却十分险峻的山脊,山脊不长却只有一米来宽,幸好四周被树木环绕,我们才有胆量轻松漫步这云端之上。山崖下,有几排石木结构的小屋,以绛红的藏式民居为主基调。我们快步前进,跑到屋檐下,坐到独木长凳上,避避雨,歇歇气,吃点东西补充能量。这时,弟弟才发现哥哥已经远离了队伍,我们放开嗓门在山谷中高喊,回音响彻山谷,也不见哥哥的踪影。我掏出手机趁着微弱的信号,立马拨通哥哥的电话,哥哥已经如脱缰的野马,不听队长指令,把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这个驿站,我们遇到了第一批登山的友人,一男一女,三十多岁,夫妻模样。他们在小木屋内生起了柴火,一边取暖,一边熬茶,热情地邀请我们入屋内喝茶。小屋低矮暖和,我们相互道别后,他们把这个温室留给了我们,先行下山。我正想为什么他们只到这里时,其麦道出了缘由。在这山崖之下有座天然佛像如观音,佛身渗出滴滴泉水,形成了一个清汪汪的水凼。传说只要在这里拜了佛喝了圣水,求子很灵验。出于好奇我们也拜访了这尊天然佛像。周边还有几栋木屋,有的一层,有的两层,挂锁随意地扣在门上,供登山路人自由居住。十多米高的半崖上有一山洞,里面嵌着一座悬空古庙。我很好奇想去拜访探个究竟,看看与我们嘎达山的悬空古庙有何区别。一扇木条编制的简易门把我挡在了门外,门并没有上锁,但是上面挂了一张纸条,写着“我正在闭关,不见任何人,请谅解”,我也只有带着遗憾离开。在修行洞下方五十余米处有一石塔,两米多高,石塔静静伫立,昂首向上,成为墨尔多山的四大神塔之一。我们很有礼貌地打开了旁边的一间木屋,屋内供灯长明,香火旺盛,供奉着三尊菩萨,分别是观音菩萨、莲花生大师、宗喀巴大师。其麦他们虔诚地行完礼,我们又开始了新一阶段的征途。

一条朝山路,整部嘉绒史。嘉绒为嘉尔墨查瓦绒的简称,要讲嘉绒,必须从墨尔多山说起。这很奇妙,奇妙的是一座神山两种信仰,两个教派相融共生。一个是佛教,一个是苯教。黄教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大师供奉在这里,苯教的第二佛主金川县独角沟的良美西绕坚赞大师,和宗喀巴大师出生在同一时代,年龄相差一岁,他们仅在西藏学经时见过一次面,两人相见恨晚,互为师友。这样的宗教夙缘,也奠定了两种宗教在同一座神山不同宗却同行的共存信仰,这说明宗教是互通的,信仰是共存的。墨尔多山自古为苯教的神山,苯教是古象雄文明的延续与弘扬。在公元8世纪末,吐蕃家族崛起,象雄十八王国土崩瓦解,在阿里地区一支穹式部落东迁,我想可能他们就到了今天的嘉绒地区,所以嘉绒人以大鹏金翅鸟为图腾,也就是琼的化身。另一方面,松赞干布灭苯兴佛,导致苯教在原生地冈仁波切周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苯教继续东移南迁,得以在嘉绒地区鼎盛一时,金川的雍仲拉顶广法寺曾经成为苯教的主寺之一就是最好的见证。嘎达山的东巴石佛作拱手姿势向着墨尔多山,沟口的山形如大鹏金翅鸟向着墨尔多山展翅高飞,历史与传说,山形与地缘,无不诉说着嘉绒的中心就在墨尔多山。

岳扎沟登山路边,有三座流水转经筒,光滑的岩石上不时绘刻有红色的符号,也指引我们一路向上,不会迷失方向。穿出了原始森林,我们进入了一坡又一坡蜿蜒曲折的盘山路,路边仅生长着低矮的杂丛林,我们庆幸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正是登山好时节,如果是烈日当空,没有树荫遮挡,要登上这样陡峭的高山会非常吃力。小雨欲停,阳光初照,站立在一个悬空的大石之上,回望刚刚走过的深山峡谷,青翠欲滴,烟雨绵绵,薄雾笼罩,云雾时而升入山崖挂在半腰树梢,时而围绕山尖坠入树林中央,远远望去,一座尖尖的山峰,若隐若现耸入云端,这座山就是小墨尔多山,就是山脚有悬空古庙的最高峰。

路边不时有花花草草吸引我们,既是野趣也是陪伴,看到最多的是高山菊花,花朵虽小,开得正艳,这应该是有心人专程撒种于路边,成为我们登山的路标。最吸引我们的当属野生的大黄,它们沿着山坡茂密生长,大黄的花期已过,但是有的花枝却挺立结出厚厚的果籽,叶面肥大,四向伸展,几片叶子就可以撑起一片天。海拔越高,杂树越小,在海拔3500米左右,盘香零星小聚生长,摘下一枝香得浓烈,包里装上几簇权当驱虫护身,我的老家水缸旁种了一棵盘香,那是父亲上山挖药时从盘龙山上背回栽种的,蛇虫都不会靠近它,一般高山盘香在低海拔无法栽活,可是我家的盘香生长茂盛,俨然成为家的保护神。

第三次跨过岳扎沟,绕过前方山梁,一个交叉路口立着一个路标,上面钉着两块长约三十厘米的铁皮,蓝底红字标注朝右是墨尔多山,朝左是自生塔,我们此行与自生塔无缘,但是自生塔的传说深深吸引了我。听说,在墨尔多山西南方向,天生有多座石塔,高数百米,特别是挺拔巍峨高四十余米的两座孪生佛塔,如箭插立,直指苍穹,每年都以几厘米的速度自然生长,故称自生塔。

我们沿着朝右的路标继续前进,走了一段长长的白石铺就的山路,即便下雨,也是干沙舒畅,绕过几道弯,微雨稍大,路面变得泥泞湿滑,一直在前面带路的王队长走路已经艰难,走三步滑两步。在罗布坡的时候,队员定山徒手为队长准备了一根木杖,木杖发挥了重要作用。我问队长木杖扎不扎劲,队长回答那是相当扎劲。此时,他的精神仍然是饱满的,时不时地喊出口号:听从指挥,统一行动,全速前进。我们这些老队员也是执行有力,紧跟其后。陡滑的山坡走得久了,队长已经有气无力,虽仍然咬牙坚持,但号召声微弱,指令也变成了半速前进,再到慢速前进。看着队长笑里带哭的尴尬表情,我开始心疼这个连续登山几个小时的孩子,我把队长背在背上,虽然只能行走小小一段,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但是赋予了他力量和希望,他听到我呼吸困难的喘气声,强行从我的背上下来,他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这时哥哥打来电话,他已经走到了帐篷露营基地,我们马上共享了位置,他已经在墨尔多山附近。弟弟看到我们的位置相距很近,好像只有几百米远,他并不知道高度还要折算距离。队长又来了精神,再次喊出了全速前进的动员令,真是应了“鸡公屙屎头节硬”。走出了一小段路,又显得疲惫无力,他的脚已经在拖着前行,无奈之下队员们只有轮换着前拉后推,全体队员都靠意志登上磕头坪。虽然艰辛,队长还是有骄傲的资本,看着队员定山始终落后,已经多次跟不上队伍,他还是坚守队长的本职工作,多次给定山叔叔加油打气,才使我们整个队伍完整登顶。

我们先是穿过了一道石头砌成的围墙,感觉有人间烟火的气息,大家心喜,满以为已经到了帐篷露营基地,数步之后却又看不到任何人为活动的痕迹,只有一条刚刚被暴雨洗劫过的黄色冲击扇,山脚旁还有很多石块堆起的玛尼堆,大小不一,高矮不等,我们知道这每一座玛尼堆都代表着一个祈福,我们没有堆自己的玛尼堆,我们把自己的祝福也送给了它们,希望它们带着我们的祝愿,在墨尔多山祈福众生平安,五谷丰登。正当队长已经无力支撑双脚前行的时候,我们听到了几声呼叫,原来是哥哥站在左手边山梁上向我们招手呼喊,期待我们的到来。这一呼唤给了我们信心与希望,队长再次鼓起勇气向山梁挺进。

一个男子站在山梁上迎接我们,四十来岁,高个子,黑皮肤,方瘦脸,他就是帐篷露营基地的主人,他叫夏甲。我们终于登上海拔4500米的帐篷营地,终于找到了今晚的栖身之所,山梁上黄的红的灰的蓝的一排排帐篷,给了我们极大的慰藉和安全感,也缓解了疲劳,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我们又饥又冷又累,他把我们带进了一间石木小屋,赶快在铁炉子里为我们生起了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相同的物质会发挥不一样的作用,金银珍贵,但在这饥寒交迫的地方变得一文不值,火成了我们最珍贵的朋友。大儿耀兴已经穿上了羽绒背心,双脚也裹了一件羽绒背心,靠在火炉边的墙上睡得沉稳。我赶快把队长的鞋袜脱下,他的双脚发白冰冷如铁,我抱紧儿子的脚裹在自己的内衣上擦干,用自己的右脚作支撑,把他的双脚放在上面,靠近火炉门,在炙热明火的烘烤温暖下,儿子的脚慢慢恢复了体温。队长因为一直在前面引路,一路的露水雨水都被他的双脚先行亲吻,为我们扫清了路障,他的鞋子里装满了雨水,我拧干了两个儿子袜子的水,抽出鞋垫,山上没有水源无法清洗,就这样直接烘烤,烤干袜子、鞋垫再烤鞋子,他们俩也恢复了元气。

夏甲为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老坛酸菜面、麻辣牛肉面成了这里的人间美味,山上因为缺水缺电,只能提供方便面充饥。夏甲是这个地方的牧民,这里像他一样的牧民还有五户,他们全都搬下了山,应该就是牧民定了居,老人小孩儿都在山下养老读书。他们这样的壮年,在夏季冰雪融化时,才上山一边放牧牛羊,一边为朝山登山者提供一些方便。他们是虔诚的信徒,这么高的山,方便面只收我们十元一盒,帐篷过夜五十元一个人,他是最良心的商家,也是这座山的守护神。这里还有一户牧民,我们在下山途中相遇,他们热情地为我们免费提供了面馍,他们在这山脚下搭建了石木屋,供转山人员过夜。夏甲说他们都不是为了挣钱,只为转山的人们提供方便,只为自己的心灵更加干净虔诚。

今晚在这里露营的,还有一家人,他们是邻乡人,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哥带着儿子、女儿一行四人第二次来转山。我们一起围坐在小屋里,夏甲抱来了柴火,但是木柴过大不易燃烧,本来是垃圾的塑料盒成了引火柴,点燃以后火焰熊熊,很快使炉子里的木柴火光四起。我们一边烤火一边聊天,儿子耀兴讲了他的人生目标,讲了他的读书心得,讲了他的游戏人生,还讲了他的情书故事,原来他不止喜欢游戏王者荣耀,心中也有喜欢的女孩儿。感觉他小子心气很傲,给他写情书的女孩儿,他都不中意。他说他喜欢上进清纯的女孩儿,他心中的她在成都九中外国语学校。我感谢这场登山之旅,也感谢这场围炉夜话,我的大儿自初二开始已经三年没有这样和我聊天了,现在我突然感觉我不是父亲,而是他的知心朋友,我见证也陪伴了他的青春叛逆期,在这毫无声息的夜晚,叛逆已成往事,此期再无期,无限青春无限期。

炉火渐渐熄灭,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其麦,知道这山上哪些杂木易燃,他在我们不知不觉聊天时,从屋外的山坡上扯回了一大抱低矮的杂树,一放进炉里潮湿便暗淡了火光,他咧嘴吹火,几口气下去,整个小屋火光冲天,我们生怕把夏甲新修的屋顶引燃。不一会儿的工夫,杂柴烧完,其麦又捡来一饼饼晒干的牛粪丢入炉内,未燃之初,山风倒灌,浓烟弥漫,让人眼泪鼻涕长流。王队长实在无法忍受,穿起未全干的鞋子就朝外跑,在门外站立不到两分钟又冷得发抖,直钻回屋内坐在炉火旁,这样反复两次,他也静了下来,想要取暖只能和浓烟共处,想要清新的空气就必须受冻。牛粪燃烧的火焰,如天然气的火苗一样,青幽幽飘出了炉门,队长也不再嫌弃牛粪脏,他双手托着下巴,脸蛋烤得绯红,隐约能看到浓烟呛出的泪痕。他一言不发,或者他在思考牛粪为什么能燃得这般从容。

我们钻进了五十元一晚的帐篷,睡袋棉被一应俱全。草地的寒气,夜里的露水,包围了整个帐篷,队长怕冷穿着羽绒背心躺进了我的怀里,很快沉沉地入睡,吹起了节奏均匀、韵律十足的“二泉映月”。帐外雨水涟涟,真怕会滴穿夏甲的帐篷。山脊的风刮得呼啦啦直响,整个帐篷都开始摇摆,我生怕风把帐篷掀翻,让我们无安身之处。我在无故的担忧中梦见了吴刚捧出桂花酒,对饮三杯无忧愁。

哥哥晚上讲,他要凌晨5点起床去拍日出。他独来独往的性格,让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会这样干。整夜我都很警醒,一是弟弟总是打被子,我要无数次给他盖被子,二是怕哥哥真的又一个人独行。不到6点我已醒来,但是我并没有起身,帐篷被高原的日出照得微微发白,帐外传来咕咕的鸟叫声,浸袭过来的寒气带着青草味。我变化稍大的呼吸声把弟弟惊醒,他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他的电子智能手表,说爸爸已经5点48了,哥哥是不是已经走了?队长还是管事,沉沉地睡了一夜,仍然没有忘记哥哥昨晚睡前说的话。我们很快起身钻出帐篷。晴空万里,山梁的西南方,乳白的浮云绕着小墨尔多山缓缓升高,装扮得小墨尔多山仙境一般。山梁的东方又演绎了一场壮美的奇观,山脊的左边浮云装满了山,右边却通透无边,浮云升起又落下,刚升起又吹散,总是翻不过这座半圆形的山。

我们都不知道哥哥睡在哪个帐篷里,弟弟放开嗓子高喊了几声:哥哥玩儿,哥哥玩儿。先是没有回音,过了几分钟,队长又激动地高喊:哥哥起来了,哥哥起来了。我们快速整理行装,喝了牛奶,吃了火腿肠和烤馍,同夏甲告别后,他告诉我们,他已经习惯了这条山路,四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但是我们带了小朋友,可能要走一个多小时。我们依依不舍地和他挥手,向着墨尔多山主峰行进。

从帐篷营地出发到第一个垭口,是沿着山脚缓缓一段平路,队长仍然拄着木杖,在最前面引路。我们清楚地看到,昨晚的同路人,已经走在了前方两公里左右的山脚下。咕咕咕的鸟叫声更响亮了,山脊上一群群雪鸡,时而绕着山梁盘旋飞翔,时而落地追逐觅食,显得悠然自得,雪鸡算是我们今早遇到的第一个朋友。第二个朋友,我们并没有遇到,是哥哥独来独往的性格与小动物结了善缘,他无法与我们缓慢同行,快步超越了我们,也超越了前面领先很远的转山人,他成为今天登上主峰的第一人。我从他用手机拍的视频里看到,一只肥大又活泼可爱的黄鼠狼,在冰碛石上蹿跳,一会儿钻进洞里,一会儿又跃上石板,圆滚滚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摄像的主人,一会儿又垂直站立,前脚做出友善的拱手姿势,好像是在欢迎今天第一位登顶的转山人。

山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稀薄,队长登山也越发艰难,我紧跟其后陪着慢慢行走,他感觉头晕,脚上无力,呼吸困难,我们还是咬牙坚持登上了海拔4650米的第一个垭口,我们在此歇了一口气,观察队长的状态,多次鼓励也无法让他鼓起继续前进的勇气。为了安全,防止发生意外,我提议留下来陪着队长慢慢下山,其他人继续登顶。定山提出,他走起来也十分困难,还是他来陪着队长往回撤,我们只有遗憾地留下了他们。但也不算十分遗憾,这里已经是墨尔多山,夏甲说他在这里这么多年,除了本村人,没有外来的九岁小孩登上过这座山,我们为队长骄傲,这小子已经圆梦。

垭口下方有个不大的湖,呈三角形,静静地卧在平缓的山脚,和蓝天一色,分不清是湖还是天。据说这湖叫斯巴嘉母湖,斯巴嘉母又称为“世间胜母”护法神,是苯教里所有母系护法类的首领,她愤怒的形象可以摄收一切邪魔,保护众生免受伤害。这湖就是墨尔多山的绿度母,千万年来虔诚地滋养守护着墨尔多山,它是万山之母,苍天之眼。

登上第一个垭口,便进入了寸草不生的石板坡,放眼望去全是一层层的冰碛石,沿路石板平整,像被工匠雕琢而成,抵近凹入的山崖,岩石缝里浸出的水如丝滑落,崖下供着一块一人多高的三角形石头,哈达缠身,这里应该是朝山信众的一个祈福点。转身便到了直立的天梯,天梯由石头和泥巴砌成,稳如磐石地镶嵌在两山相夹的沟槽之中,爬上这座天梯,真是惊险刺激。上了这个平台,以为就到达平坦的山顶,谁知惊险一个接着一个,只见前方十丈之外,如象鼻上翘一样的山脊耸入云端。当我靠近山脊时,脚下是一块无比庞大的整石,再靠前一步,我已经头晕目眩,头皮发麻,脚心发凉,半步都不敢再往前。眼前是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且岩石裸露的万丈深渊,满目都是喀斯特地貌,北欧风光。身体不自觉地朝后倾,轻轻地坐在大石之上,我深吸了两口冷气,让自己的心平复下来。我已经没有前进的勇气,但是我更担心大儿子的情况,正在思绪万千、内心无比挣扎的时候,收到了耀兴的微信图片,照片里有他自信叛逆的半边脸和五彩的经幡,背后已经看不到更高的山峰,我很激动与欣慰,我的大儿子已经成功登顶。

耀兴给了我信心与希望,我鼓起了勇气,下定决心挑战主峰。我从岩边捡起一根别人丢下的木杖,支撑自己的身体,尽量保持行走平衡。经过一段直立立的石条铺就的石梯,眼前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新旧不一的经幡。我也成功登上主峰了!内心万般激动,我绕着右手边相对宽一点的转山路找到了耀兴。他双手插进衣兜,戴着一只耳机,闲庭信步般站在最高峰的山崖边,用孤傲的意念凝视远方,我拉着儿子的手,望壮美河山,看群山争峰,牧万里浮云。山下,从河谷到山顶,层峦叠嶂,群峰连绵,山峰如石笋一样直立相拥到主峰,呈万山朝拜、百鸟朝凤的盛景。山顶向半扇门这边,大雾笼罩,云遮雾绕;远方的中路村,公路如玉带环绕,藏房像繁星飘落。我跟在儿子身后,绕着险峻的转山路转了三圈,转山,转水,转心界,最秀美的风光在最险的路。

这条主峰的转山路转一圈要十来分钟,沿路有多个太阳能转经筒,小喇叭不停地念着经文,祈福众生安康,祖国昌盛。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拿出了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把这面红旗插在了高高的山顶,这就是我崇高的信仰。我和儿子与爱人余敏通了个视频电话,我希望她能通过视频看到如此神奇的风光,也通过这个视频把所有的祝福,送给这位包容我、迁就我、与我相濡以沫走过风风雨雨十七载的妻子。同路相逢的朋友,他们一边转山烧香,一边点燃酥油灯祈福,一路沿着崖边的铁链系上五彩的经幡。阿青华、其麦高喊:“墨尔多神山啊,我们来了!”他们欢呼,他们歌唱,他们兴奋不已。个子不高、脸宽黝黑、络腮胡子、嘴角疤痕性感的其麦,被这山这景触动,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根呷的名歌《家在雪域》,歌声浑厚,粗犷明亮,悠扬地穿透了墨尔多山谷。他的家也在雪域,在我们大金川河畔的卡拉脚沟。他唱道:

“我想轻轻地告诉你,我的家就在雪域,听那滔滔的江水,将雪山的神奇送进我心底;我的家就在雪域,再长的路也敢走,走下去,走下去。”

人生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来自山里的孩子,对大山深藏一份偏爱,我偏爱用脚步丈量山的高度,偏爱用内心丈量胸怀的宽度,偏爱用独处丈量自律的深度。我登过很多山,我站在汶川的盘龙山望过青城之秀,我站在黑水的达古雪山探过三奥之雄。当我们成功站在墨尔多山的主峰,是欢喜,是通透,是重重迷雾被驱散;是惊险,是神奇,是一览众山的豁达;是攀登,是战胜,是梦想成真的坦然。我们站在海拔5000米的墨尔多山主峰,不仅仅是会当凌绝顶的雄视,也不仅仅是山高人为峰的功成,突然,有种世间万物皆为我,我属万物皆苍生的超然脱俗之顿悟。回望墨尔多神山,山势雄伟,山巅耸立,如一个圆锥直入云端,又像蓝色的宝瓶横坐山顶,似旋转的陀螺,像天然的“擦擦”(泥制佛塔),守护着祖国的疆域万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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