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玉纯

小时候，我顽皮淘气，好事坏事无所不为。上树掏鸟窝，去山坡上放牛，把刚认识的仨字教给别的小孩，在邻居家石灰抹的白墙上乱写瞎画，干旱季节把稻田里的水放个见底……

今天想来，那就是天真无邪的童年啊！

清楚记得有一天放学后，我做完作业便开始打我家神台上那铜锣的主意。村里每到过年唱大戏都敲锣，很好玩的，我把它取下来玩玩吧，于是大凳子叠小凳子，抖抖颤颤登上神台把它取了下来，铜锣很大，差不多赶上了我那矮小的个子，好在比较薄还不太重。取下来后，我便把它挂在一个树杈上，找来一根大棍子，数着一二三用力敲了起来。哐哐哐……清脆响亮的锣声顿时击碎了山坳里往日的平静，院子里的公鸡母鸡胡飞乱窜，大黄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低着头夹着尾巴边叫边溜躲进了柴堆，林子里的鸟儿也如临大敌纷纷扑翅腾空而起……从未看到过这样的景象，我“哇哇”大叫着更加用力敲着锣，兴奋的小脸似乎正贴着火塘，大火在燃烧着，嘴巴、眼睛、鼻子，还有眉毛和头发……

“吃饱了，撑的!”一声怒喝从天而降，如雷贯耳，那舞到半空中的棍子顿时灰溜溜地耷拉下来。是前几天刚过七十二岁大寿的爷爷，他轻轻地把锣取下，怜惜的目光和那沾着泥土的大手，亲切地抚摸着锣面上那被我用棍子刚才打出的道道新痕，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走回堂屋，重新把它放好在神台上。看到爷爷那痛心的样子，我心里禁不住顿生一股莫名其妙的妒意：爷爷就知道心痛破铜锣，不知道心痛自己的孙子。

三天后出山为村里买种子的爸爸回来了，我破例头一回自觉告诉了他因玩神台上的锣而挨了爷爷的骂。爸爸听后先是盯着我沉默了一会，然后压低声音说道：“算你运气，爷爷没揍你，过去玩别的东西谁骂过你? 神台是供奉祖宗神灵的地方，是你玩的地方吗？”爸爸接着还说这铜锣是我们家祖传下来的，别看它那黑乎乎的样子，时间可长着呢，有个城里人想出大价钱买下它，爷爷就是不同意，他说卖了铜锣就等于卖了祖宗。你懂吗？卖祖宗的就是不孝之子，跟你书上的卖国贼一样令人可恨。爸爸这么一说，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电影中那一个个卖国贼的丑恶嘴脸来，想起了最后他们被枪毙时自己那痛快解恨的鼓掌，蒙眬之中觉得自己确实玩得有点过分了。老师不是常说知错就改的孩子还是好孩子吗？我应该认真地去向爷爷认错。

那时爷爷七十多岁了，身体还非常好，每天上工干活，不比村里的年轻人逊色多少。当我低着头儿走进他的屋子时，他正和小脚奶奶一起忙着做晚饭。 “爷爷，我今后保证再也不去敲那神台上的铜锣了。” “那才是爷爷的好孙子，神台上的锣是我们的祖先留下来的，平常没事时是不能乱敲的，要不然祖宗会生气，知道么？”他的大手亲昵地抚着我的头发，细心地解释道。见爷爷不生我气了，我说完话便钻出他的怀抱跑了。

爸爸见我这平时像犟牛一般的角色竟然也会认错，高兴得一边吃晚饭，还一边说着神台上的铜锣——一个爷爷与它的真实故事。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一个晚上，爷爷和邻居王大爷从城里给张财主挑绸布回来，在路上碰上了国民党的中央军在附近村子里抓壮丁，当时国民党的部队无恶不作，没人愿意去，只好到处抓人当兵。他俩一看形势不好，便躲过大路走山路，到天快亮时赶回了村里。王大爷慌手慌脚交了贷，工钱也不领家也不回便向山上跑去躲了。爷爷没跟他一起去躲，而是火急地跑回家里，拿出铜锣，沿着村边大路来回跑着猛敲锣，并一边大喊“中央军来抓壮丁啦——”，村里人纷纷惊醒出逃。爷爷见村里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便也跑进山里躲了起来。中央军在村子里没抓到一个壮丁扑了空，很是恼火，当他们得知是我爷爷敲锣报的讯时，发誓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当众枪毙。爷爷在山里躲了三天，见中央军还没走的意思，便趁天黑在村里其他人的帮助下，悄悄溜回家中，挑上全部家当，拉着小脚奶奶连夜逃出了村子。他们翻山越岭走了四天四夜，来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时仅有两户暂住猎人的山沟里安下了家，一直到今天。去年爷爷生日时来的那个老大爷，还对这铜锣行了三个礼呢……爸爸边吃边说，表情是那样的平淡，我的脑海里可顿时枪声大作，硝烟弥漫，如果不是爷爷当时不顾自己敲响了这救命的锣，不知道他乡又要增加多少随着炮灰飞扬的冤魂。

没想到那黑乎乎的铜锣还有如此不平常的故事，从此调皮捣蛋的我再也没去敲过它，甚至从内心里还对它有了一份敬意，每次在神台前经过时都要认真地看上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