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6月21日
◎嘉绒云灯
虽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水雾,他的身体也全浸在了水里,但拉斯白姆达觉得他好像赤裸着身体,被巴拉斯底数千百姓围观着,其中还有他的亲人们,还有他的爱人色斯满,都满脸惊愕地盯着他。他的脸一下子烫得汗水滚流,苦涩的汗水流进眼里,又混合着泪水直泻而出。“造孽啊,造孽,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如此对我!”他双手捂脸,无声号啕。
门关上了,拉斯白姆达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洗了澡,怎样换了衣服,又是怎样被带到了白利拉姆的床边。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看,你洗了净水澡,换了绸缎衣裳,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完全不是银匠的样子了!”“你做银匠多可惜,你与色斯满在一起有什么好?世间有的是荣华富贵等着你去享受,有的是更多美妙的东西等着你去体会,这些,我都可以给你!”白利拉姆说着,从锦缎被子里欠起身,伸手将拉斯白姆达拉进被窝里。
色斯满是被亲人和邻居们抬回家的,她躺在用麦秆编织的破草垫上,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块好的,完全变了人形。令她痛苦的不是她的皮肉,而是她的拉斯白姆达已经几天了仍然杳无音信,不知死活。她的亲戚邻居四处打听,但那晚天黑夜深,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第二天色斯满被捆在行刑柱上,官寨上下和巴拉斯底的百姓们也不知她犯了什么罪,是什么时候被捆上去的,至于拉斯白姆达的下落,就更没有人知道了。从甲尔布的狗腿子那里,要想打听到一些东西,那是妄想。
拉斯白姆达像是从巴拉斯底消失了,关于他的消失,有几个版本的说法,在巴拉斯底流传开来。
第一种传言,拉斯白姆达与色斯满新婚不久,恩爱和睦,他俩想寻找一处能真正相依相爱的地方,于是就选择了逃跑,最后被抓回,拉斯白姆达被打死。第二种传言,白利拉姆眼看拉斯白姆达与色斯满夫妻恩爱,她嫉妒两位新人,于是就加害他俩。第三种传言,白利拉姆看上了拉斯白姆达,于是拆散他俩,霸占了拉斯白姆达。
据色斯满的亲戚说,他们向老银匠打听拉斯白姆达的下落时,老银匠悄悄向他们透露了一些重要的情况。白利拉姆曾多次用言语挑逗拉斯白姆达,而且最近一次就在色斯满被捆绑在行刑柱上的前一天。除了言语的挑逗外,那天白利拉姆还抓住拉斯白姆达的手不放。
情况渐渐明朗,拉斯白姆达定是被白利拉姆看上,而拉斯白姆达不从,才选择与色斯满一同逃走。那他现在是死是活呢?既然白利拉姆是看上了他,那她肯定不会打死他的,他一定还活着。
想到这里,色斯满立时来了精神,强撑起身体,翻身下床,但她的脚刚接触地面,还没有能够完全支撑起身体,就一下子软了下去,整个人也扑倒在地上。
十来天了,拉斯白姆达虽锦衣玉食,但整个人像一座涂了油漆的木雕像,呆滞木讷,毫无生机。
白利拉姆每与他取乐,还颇为忧伤地向他“倾诉”她的“不幸”,许多白利拉姆的“不幸”他是前所未闻,让他对白利拉姆更是“刮目相看”。
白利拉姆与绒布甲尔布生下丹增汪青与多灯旺青后,绒布甲尔布害了一场大病,病后双腿瘫痪,遍寻名医也没有能让他再站起来。更让白利拉姆难受的是,双腿瘫痪的绒布甲尔布连床笫之私也不能行了,这对精力正旺,对床笫之私更是喜好的白利拉姆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用她的话说:“作为女人,连起码的男女之欢都没有,那叫什么女人。”因绒布甲尔布行走不便,甲尔布的许多事务开始由白利拉姆处理,管家拉斯白崩金虽长相不出众,但精明能干,善察人心,附会人意,很受白利拉姆喜欢,两人又经常一起处理事务,一来二去就勾搭到了一起。绒布甲尔布虽有觉察,但也无能为力,只有听之任之。后来,他俩更是公开在一起,形如夫妻。随着时间推移,巴拉斯底及周边甲尔布、土屯尽人皆知。
“作为一方之首,男人可以妻室成群,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不能?”随着白利拉姆完全拥有了甲尔布的权力,她的私欲越发膨胀,管家拉斯白崩金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于是巴拉斯底只要是她看上的男子,都被抢进官寨,长期囚禁,供她玩乐。
将近一个月了,色斯满在亲戚和邻居们的照顾下,经过仙则阿卡医生的悉心治疗,身体康复了大半。
这日天刚发亮,她又听到心爱的拉斯白姆达,在他俩的爱巢里,在温热的锅庄边,深情地唱起了仓央嘉措的《古六》,爱情渗入了心底,能否结成伴侣?回答是:除非死别,活着绝不分离。
两行热泪,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她苍白瘦削的脸颊。她寻夫心切,不顾亲戚邻居们的劝阻,决心到官寨去找她的拉斯白姆达。
到官寨门口,守门的两个大汉见是她来,挥舞着皮鞭棍棒,任凭她好话说尽,磕头作揖,哀求连连,硬是不让她进去。
她无法自拔,绕着官寨不停地呼叫拉斯白姆达的名字。她不知道绕着官寨走了多少圈,只感觉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双腿已酸痛麻木不听使唤。正午的烈日已不知什么时候隐没到了山后,但她还是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呼,不停地唤。
她的坚持终于起了作用,也许白利拉姆和她的狗腿子们无法再忍受她的声音,无法再忍受她的不休不弃,几个狗腿子冲到她身边,连拖带拉地把她弄进官寨,又用生硬的牛绳,将她绑在了行刑柱上。
白利拉姆在几个狗腿子的陪同下,气冲冲地来到色斯满面前,厉声对她说:“好个无法无天的民妇,上次与你丈夫一同逃走,我念你为丈夫胁迫,只将你丈夫打死,留了你的性命,不承想你这样不念旧情,不知好歹,给你活路你不活,你偏要向鬼门关上走,你也不要怪我无情了。”
色斯满强忍愤怒,向白利拉姆哀求道:“尊敬的夫人,我与拉斯白姆达生为巴拉斯底人,死为巴拉斯底鬼,我俩为您做牛做马,从来没有什么怨言,今天你要我俩死,我也没有什么,只是请您让我看看拉斯白姆达,让我最后看他一眼,我也好放心地上路。”
白利拉姆放声大笑了两声,用充满血腥的,见惯不惊而又不屑一顾的语气说:“若与长官论曲直,差役头上落死亡。我白利拉姆杀个人,就像掐死一只蚂蚁,我掐死一只蚂蚁还用跟它讲道理吗?你又有什么权利跟我提条件呢?娃子没有说三句话的自由,没有走三步路的权利。你还是上路陪你的拉斯白姆达去吧。”说完,他看也没有看色斯满一眼,转身上楼回寝宫去了。
可怜色斯满,被白利拉姆的打手一阵乱棍,直将脑袋都打碎了,鲜血喷洒在行刑柱上,一滴一滴地掉落地上,一个冤魂久久地盘旋在巴拉斯底上空,待她收完了脚经(嘉绒传说人死后要重新走一遍生前所有走过的地方),才恋恋不舍地,随风飘逝而去。
她的亲人们眼看着她被打死,回家取了草垫,把她裹了,所有琼日寨子的百姓们满怀悲痛与仇恨,从官寨把她抬回家里,都帮着请了喇嘛开路、订坟山,洗净了身体,穿了衣服,装进临时赶制的棺材(立式棺材)里。全琼日寨子的百姓,抬着她,扶着她,流着眼泪,念诵着“哦麻旨木耶萨勒独”(苯教八字真言),把她送到了官寨最下面的一块荒地下葬,用石块和泥土修了一个塔形的坟。
晚上,所有琼日寨子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来到色斯满的坟地,烧了火,围着她的坟,盘腿而坐,满含着悲伤,就着呜呜狂叫的山风,呼啸作响的山林,高亢凄婉地唱起了玛仁格尼。玛仁格尼反复地唱着,为她在七七四十九天的阴间转世轮回路上不感孤单寂寞,跟她作伴相陪。同时,也帮她念诵八字真言,聚集善德,好让她早日投生转世,摆脱这一世受过的苦难和阴间的道道磨难。
德嘎姆卡布绒是在回巴拉斯底的路上,听说了拉斯白姆达和色斯满的不幸;回到隆斯库家里的当晚,他就跟随着乡亲们到色斯满的坟上去了。
数十折玛仁格尼唱过,数十折八字真言念过,大家都暂时休息。
“乡亲们啊,我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行医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伤情没见过,但我从没见过白利拉姆这样狠毒的妇人,可怜的色斯满,她与拉斯白姆达逃走被抓回时就差点被打死,多亏亲人们的照顾和我的草药,才让她捡了一条命,而这次,她是死得真惨啊!”医生仙阿卡说。
“那天装殓清洗她的身体,我换了无数盆清水,最后水还是血水,总也洗不清啊,我可怜的色斯满,竟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色斯满的一位亲戚掩面哽咽。
听了仙则阿卡和色斯满亲戚的话,乡亲们无不痛哭失声。
“白利拉姆真是蛇蝎心肠啊,她抢了拉斯白姆达,活活拆散了他和色斯满的婚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如此狠毒地把色斯满打死,难道我们就真如蚂蚁一般命贱吗?”老银匠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德嘎姆卡布绒对老银匠说:“人不见则顺足迹寻找,水不见则沿水沟找寻。银匠阿哥,拉斯白姆达与你长期在一起,他的情况你应该最清楚,你给大家说说,我们的拉斯白姆达到底是被白利拉姆打死了,还是被她抢去取乐了。”
老银匠难过地说:“拉斯白姆达是我的徒弟,他十来岁就跟我学习银匠手艺,他聪明好学,技艺精巧,忠厚老实,尊敬长辈,与人为善。特别是近年来我年纪大了,很多锻打的重活他从不让我干,都由他完成,待我如他阿爸一样。”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这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又刚与色斯满结了婚,夫妻恩爱,众人羡慕,但老天真是捉弄人,白利拉姆是早就看上他了,去年年底以来,她就有事无事地钻到我俩的银匠房里,对他讲些难以入耳的话,就在色斯满被抓回的前一天,她又到我俩那里,用荣华富贵和大好前程诱劝他,并不知廉耻地抓住他的手不放,当时我看不下去,都跑到了外面。”
德嘎姆卡布绒叹息了一声,沉痛地说:“如此看来,我们的拉斯白姆达确实落入了白利拉姆的魔掌。她白利拉姆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她抢了人家色斯满的丈夫,拆散了那样恩爱和睦的家庭,已经是令我们深恶痛绝了,她为什么还要把色斯满打死?为什么要这样把我们赶尽杀绝,不让我们有一丝半点人的样子!”
“巴拉斯底的历史上,包括整个嘉绒地区,我从来没有听说有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这样的人,他俩真是连禽兽都不如。这么多年来,他俩害了我们多少好男子,害了我们多少好女子,拆散了多少母子妻儿,破坏了多少美满家庭。这些年来,我们巴拉斯底的男男女女,人人自危,已不知如何才能在他俩的魔爪下求生了!”
“有白利拉姆和益西拉买在巴拉斯底一天,就没有我们巴拉斯底的百姓过一天人的日子。从绒布甲尔布瘫痪后她代行甲尔布职权,到绒布甲尔布死后她完全行使甲尔布的职权,她的野心一天比一天大,她的私欲一天比一天膨胀。如今,她还妄想着效仿我们嘉绒古时的嘉尔莫(女王),要当巴拉斯底的嘉尔莫,大少爷大了,已经成婚了,完全能够行使甲尔布的职权了,但她还把甲尔布的权力紧紧握在手里,舍不得把它交出来,交给我们巴拉斯底的甲尔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