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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弦琴

甘孜日报    2024年08月30日

◎南泽仁

小院在夜色中逐步安静下来,我洗完一件衣裳晾晒在栅栏上,微风吹起,衣裳上的花朵发出了盛开的声音。平房那扇灯光昏暗的窗户,传来两句简单明快的曲子,像一头赤麂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径直朝着音乐声走去。我站在那扇窗外往里看,月古低着头,细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一把六弦琴,一头黑而浓密的鬈发在随着节奏跳舞。

“你在哪里?我在这里。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我随口编出了这句唱词,月古的手指顿时停在了琴弦上,他抬头就看见窗外站着一个穿青布藏袍、梳两条发辫的女孩。月古露出欣喜的笑容,朝窗外招了招手,我就推门进去了。屋子里散发着草本木质的气味,仿佛来自月古本身。我用围裙擦了擦手上已经干了的水迹,然后去端坐在月古脚边的木凳上,欣赏弹奏。月古对我微微一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掠过了一丝不容易被发觉的忧郁,他低头继续重复弹奏那两句曲子,指尖灵动,手指拂过眼前一缕发丝的动作也十分优雅。屋顶上,一盏暗淡的白炽灯斜照着坐在一张藤编椅上的月古,他的身影在屋子里伸张,这让我想到了一棵蓬勃生长的树。我左右寻找我的影子,没有找见,原来我一进门就走进了月古的影子里。月古在试图哼出第三句曲谱,那声音过于低沉,使得他的身体也在跟着微微抖动。

有一阵,他先弹奏,继而拿起笔,在面前桌上的笔记本上记录几笔。我听见笔迹轻盈巧妙,又随意地一笔划去了。这让我想到了栅栏上晾晒的花衣裳,我从月古的影子里起身,不声响地走向小院。洒在院中的月光晾干了衣裳,栅栏里的菜地透着幽静,海椒树上的青虫爬到了叶片背后深睡。

我蜷缩在靠窗的木床上凝听着月古的琴声,他在弹奏另一首曲子,并用彝族方言唱出了歌词,恍惚有一对男女轻言细语地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了一片豁野。

月古刚来小院的时候,是半年前的一个黄昏。他肩背一把六弦琴经过院坝,头微微扬起,手插在衣兜里,步子大而沉稳。院中的人都静下来看他,以为他是从电影海报上走出来的人。一入夜,月古的那间平房里就会响起高高低低的音乐声,使整个小院都变得新奇有致了。月古从院中进进出出,归来,又去采风。院中的小孩们先是远远地望着,后来,他们会悄然地追随在他身后,见他用微笑与他们打招呼,就有小孩大胆地伸出手一把拨动琴弦,六弦琴很快响起了他那只小手创造的音乐。小孩们得到了快乐,就追随在月古身后,直到他消失在青石板铺就的八角街上。

傍晚时分,我都在栅栏里为几块菜地锄草,浇水。我深爱着土地和从地里一点点长出来的苗子,像我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一瓢清水泼在几根盘绕在地边的青藤根上,它们撑开最大的叶片隐蔽住几朵黄花,结出了几只娇嫩的麦瓜。顺着豆角攀爬的方向,我望见了平房,才发现月古的窗户好些天没有点亮昏暗的灯光了。院子里的小孩们也感到了月古不在院中的失落,他们揣着各自的好奇,东一个西一个地跑去平房,趴在那扇窗户上往里打探。他们一起呵出的热气氤氲了窗玻璃,又很快地用袖子去擦亮。我握着一把羊草走向平房,立在他们身后,窗玻璃如实映现出我高出他们一头的样子。我稍微踮脚,就从他们头顶上方的那块玻璃打探到了月古家的屋子,寂静悄悄地,我坐过的那只木凳还放在原处,藤椅上斜靠着六弦琴,它在等一首歌曲。有小孩把手放在窗玻璃上,用很少的力量按着并一下一下地移动,他的嘴里开始细声地哼唱起《跳房子》,我们就一起唱那首歌,月古家的窗户一霎被我们唱明亮了。

这时,我们身后响起了一串铜钥匙的响动,并不与我们的歌声和谐。我们一起转头去看,只见两个身披白色擦尔瓦的男女背着月光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一眼认出了男子是月古,他用亲切温和的笑眼看着我们。女子呢,看见我们都去看她,忙用双手合拢擦尔瓦遮盖住明显凸起的腹部,眼神透露出清冷和警惕。孩子们像看见了黑夜在她身体里微微起伏一样,轰然跑散了,随之掠起的风动了动我手中的羊草,我独个儿站在他们面前。月古把手伸进擦尔瓦,取出一把温热的桃干放进我的衣兜里,他温柔细致的动作使桃干散发出了淡雅清香的气味。接着,月古拣出一串钥匙里的一把打开门,反手牵住女子的手,他们双双进门去了。

我低头看手中的羊草,草梢上的几朵白色小花在月光下发着幽微的光,我把它轻轻放在了月古家窗台上。

年少时,我从未想过月古的那把桃干是请我见证他们的爱情。那时,总以为从村寨走出来的人,自然都会带着大山的礼物。几天时间,小院里的人就知道了月古带回来的女子名字叫尼古阿依,从小与月古订了娃娃亲。月古在外地读书,去年大学毕业回到彝寨,双方族人就为他们举办了婚礼。我们这个宽敞朴素的文化小院在八角镇中位置,院中住着诗人、版画家,月古是音乐人。刻版画的女人见院中的人对娃娃亲这个事情很稀奇,就详说起了自己之前回寨子吃喜酒的见闻:月古与我有表亲,我是提早一天赶回寨子帮忙的。结婚那早,月古还像从前那样爬上草楼,坐在松软的干草上弹奏六弦琴。他的阿妈几次叫他换新衣,他也不回应,那感觉就像喜事与他并不相关似的。家中忙碌的人只听到草楼上忽大忽小的琴声,陡然就止住了,只见月古站在草楼上拱手眺望村道,他惊讶地看见村道上涌动着蓝天和白云,以为自己的村寨在与天相接的地方,直到一阵口哨声和欢笑声越来越清晰才辨别出那是送亲的队伍,他们穿着蓝布衣裤,身披白色擦尔瓦,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背驮着穿红衣的新娘,他们向着月古家小跑而来。月古从没见过如此给人以美感的意境,他一把抓起崭新的披毡披在肩上,一边弹奏,一边唱着一曲古老的婚嫁叙事歌走到村道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泪。送亲的人把他的弹奏当成了一场迎亲,很是欣慰喜悦。一轮敬酒,月古醉了,他举着红漆酒杯重复:一支从远古而来的送亲队伍,走进了月古弹奏的《婚誓简谱》……女人说着话,眼睛眺望远方,她可能也是在讲述中升起了对传统婚事的敬畏。

回到小院后的日子,月古依旧早出晚归,我们偶尔遇见他时,他总低着头走路,看不出心中的活动,就在夜来临的时候等待他弹响六弦琴。

平房里的灯光没有因为添了新人而明亮一点,哪怕是为灯泡包裹一层红色皱纸也没有,还是那么单调而昏暗。阿依偶尔出现在平房门口,院中的人还来不及看清她的模样,一转身,她又回屋去了。我们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回归到了没有琴音的生活里,却在不同的梦地同时响起一只白猫的尖啸。

第二天清早,我坐在院中的一堆木柴上晨读,倏忽间有一个很长的影子穿过了我的身体,抬头我就望见月古顶着毛蓬蓬的鬈发,慎重仔细地朝着平房赶去。他手紧攥着衣角,看情形,是兜着一窝鲜鸡蛋。接连几个早上,我在那堆木柴上晨读时都见到月古经过,有时背着满背篓的洋芋,有时是圆白菜。他软哒哒的发梢上挂着露水,或许是汗珠子,我几乎能听到他喘着短促的气息。那刻,我没有翻动书页,也没有晨风徐徐吹起,我就这样看着月古的影子在天光微亮的早晨,一次次穿过我的身体而去。那只白猫的叫声并没有停息,并在后来的夜里越来越洪亮了。

一月后的一个清晨,太阳初升,阿依身披着擦尔瓦来到小院的栅栏边,小心地从擦尔瓦里抱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阿依双手托举着奶娃,使他面朝着东方,他就晒到了生命里的第一缕太阳。阳光照着阿依的半边轮廓,高挺的鼻子,微笑的嘴角,她在对奶娃说一些他们的家乡话,温柔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奶娃的脸蛋,他们母子像在一幅彩绘画中逐渐明亮。

月古在这时从平房里走了出来,他的鬈发因为油腻而不再蓬松,他看了一眼栅栏边的母子,阳光鲜明着他们直耀他的眼睛,他眯缝起眼,感到眼前的一切那么像一场虚幻奇异的景象。月古走到栅栏边,摘下一把豆叶,拿到水池边让水流冲洗后,对着奶娃的脸扬洒去,奶娃的小手在阳光中张合着,像要抓住一颗晶莹的水滴。月古又举着豆叶朝阿依的头顶洒去,她低着头,他们在温煦的阳光里完成了一场迎接新生命的洗礼。

那天晚上,猫叫声就消失了。月古开始在日出的时候抱出颜色暗沉的布片子一张张晾晒在栅栏上,风起的时候,它们不时扑扇起一角,瞬间就惊飞了觅食的鸟群,落下一根、两根羽绒毛在轻飘飞舞。

月古不出声地站在篱笆边,他伸出手去接住一根羽绒,那羽绒落在他的指尖上,蝴蝶一样。月古忽然间看到自己长指甲里的泥垢,他忙对着羽绒毛轻轻一吹后,缩回了手,洁净柔美的羽绒又开始在阳光中飞舞。愁绪在月古眉眼间舒展,他为着它的自由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一朵云在这时遮住了半边太阳,栅栏里的蔬菜瓜果在阴云里显出了各自的深浓和浅淡。日落,月古走向栅栏边收回布片子,他取下布片子的时候,动作缓慢,像一只倦鸟在收敛温热的翅膀。

栅栏上的青藤在逐日枯黄,有风的时候,它们就发出嘶嘶桑桑的齐响。

我们在睡梦里不时会听到一种拉长的,凄厉的,让人血脉翻腾的嗥叫,细听是一阵较窄的鸟啼。惊醒来的人,以为是个梦又翻身睡了过去。我的梦地在这样的声音里逐渐长满荒草树木,那潮湿气令人寒冷,我便在梦里为自己升起了日月,我看到我的影子在伸展,并成为一条走出森林的路。我们在这样的日子里留意到,许久不见的月古出现在小院中了,到后来,连他的阿依和孩子都不见了。

日落后,我和院中的孩子们又奔向平房的那扇窗下,寻找屋子里的那把六弦琴,它还斜靠在藤编椅上,琴把手上盖着一张布片子,六弦琴在做着梦。有男孩伸手去触摸窗户,那扇窗户蓦地就打开了,他惊讶地回头来看我们,像是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于是,我们挨个儿翻进那扇窗户去围住六弦琴,推窗的小孩带着某种使命似的从六弦琴上一把揭开那张布片子,抛向身后,屋子里飞起了很大一片阴影,接着男孩那只黏糊糊的手爪子就放在了琴弦上,他的眼睛里早已溢出了内心的欢呼,短而快地,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起来,许多双小手同时伸向了琴弦。

我在那混乱的音响里看到房角有一只蜘蛛,在编织一张很大的网,月光照亮了其中的几根丝线发着银色的光,蜘蛛沿着其中一根丝线爬进了月光里。孩子们的手指被琴弦勒到生痛的时候,月古家的屋子才陷入了彻底的寂静。我始终没有伸手去触动琴弦,而是一直在仰望月古家房角的蛛网,我看到,蜘蛛爬过那根银丝线的时候,也在轻轻弹奏一首曲子,一首只有虫蚁才能听见的曲子。

第二天,我们又翻进月古家的那扇窗户,并遵守着默契,不再一起去弹奏,而是逐个儿去弹奏。每一双小手拨动着各自心里的那句有韵的诗歌,汇集起来,我们就完成了一首谣曲。这使我们每个人都在发着微光,感觉我们就站在舞台中央,有一种庄严而明朗的情绪在我们的心胸里高涨,这美妙着实令人沉迷。就在这时,我们听到门口响起了一声属于奶娃的问候,屋门打开了,一大片月光把阿依照进了门口,她身披着擦尔瓦,只是那颜色从白色变成了灰色,我在那刻不再认为她是月古的新娘,是感到她像那擦尔瓦一样旧了。她怀中抱着被太阳晒过、山风吹过的黑乎乎的奶娃,他们母子一起看着我们,我们在那比夜色还要清澈的注视下,红着脸陡然消失在了六弦琴周围。

小院向阳和暖,阿依不再像从前那样躲躲闪闪,她从容地走向小院,从擦尔瓦里抱出奶娃,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穿着小擦尔瓦的奶娃像小兽般在院中爬行,他快速地爬到花坛边上,听到一丈红的籽粒在风中窸窣作响,他就停下来,伸出胖乎乎的手去采摘它。他的小手很有劲,一把就摘下了一丈红的籽粒,他想把它放进嘴巴里,有一只大手就从他手中掏出花籽,扔在了身后。奶娃感到食物被抢夺,发出了强烈的哭声,一声紧着一声,比月亮割伤一只白猫的耳朵发出的声音还要尖锐。阿依听到孩子的哭声,慌张着从栅栏里跑出来。她怀抱一只老南瓜,陡然看见修剪过一头鬈发的月古,身穿一件崭新的黑马褂,配衬一条湖蓝色的马裤蹲在奶娃面前。

阿依呆愣了片刻,眼前的光景让她回想起自己在彝寨的玩伴金枝。她一直向往山外的世界,每天都在为离开寨子作着精心的准备。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支收牛羊皮的马队,他们离开的时候,金枝也不见了。金枝的家人寻着马队经过泥泞沟谷的脚印,没有看见金枝出走的迹象,就猜测她是骑着马离开的,他们没有为她担忧。两年后,寨子里的人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穿一身红裙露着长腿的女人站在金枝家门口。金枝的阿妈背着一背篓猪草回来,她以为是谁家扎的草人放在了自己家门口,走进一看是一个打扮暴露且怪异的女人,她便对着墙角的一只绿虫壳子啐出了一口唾沫来表达厌弃。正当她想用很重的力量关上屋门的时候,听到门外的女人在用金枝的声音唤她,阿木。她就从女人眼角那颗红痣认出了自己出走归来的女儿,她没有答应,她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来回应金枝的呼唤。金枝回来后,像得了哑病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每天只顾着埋头做活儿。直到阿依离开村寨那晚,她才把金枝约到她们洗衣服的小河边,金枝也不说一句话,她把脸埋进一双粗糙的手心里大哭了一场,阿依抱住她的肩头表达无声地安抚,她的肩头像雨点打在大黄叶上一样抖动着,摇曳着。阿依看到金枝的额头上起了很粗的青筋,也没有听到她的哭声,只听到河水带着清脆明亮的喧响从山脚淌过,看不到来源也不知道尽头。

此刻,阿依利用自己的见识认定月古这身衣服与他这段消失的经历有关,惊讶,喜悦和愤怒在她的眼神里转变。月古觉察到身后的注视,他扭头看着阿依,不说一句话。小院的空气在他们相互注视中开始凝固。阿依回神过来,她抱着南瓜快步走过花坛,并不看见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一样朝着平房奔去,月古听到她的裙边发出了嚯嚯的声音,他感到那刻的阿依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紧接着,阿依以风的速度来到月古面前,她手握着一把长剪子,月古的眼睛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但他没有避让就蹲在原地,奶娃的一只手紧攥着他的一根手指头,像一场坚定的挽留。月古悄默地看着阿依,她走到他面前,一把扯下他的马褂,然后张开那把剪子朝马褂剪去,一下又一下地,她眼睛里的愤怒化作了泪水,落下的时候也是滚烫的。一会儿,那件马褂就被剪成了七零八碎的布条子,阿依用全部力气把剪碎的马褂甩了出去,它像一群从她胸中飞出的雀鸟一样无声飞出了院墙外。

阿依看着马褂落下的方向止住一切思想,她转身来看着月古,月古的脸像婚礼上那天一样灼红。月古从地上抱起奶娃的时候,阿依重新看到他像一座山一样立在她面前,她的心就为此柔软了下来,她用双手揩擦眼睛,可是眼泪止不住地流落出来,她转过头,想要把眼泪隐藏起来。月古走到阿依身边,阿依的身体在微微战栗,并发出了一阵梦地里的密林也荫蔽不住的鸟啼声。月古带着感伤看着阿依,她的明净美丽透着温馨,极其感人。月古对阿依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们不说一句话,月古一手抱着奶娃,一手扶在阿依薄薄的肩头上回平房去了。

每一个晴朗的黄昏,八角街头的东山顶都会升起明净的月亮。小院里的窗户在暮色里亮起了灯光,不时有人在这光中闪现一下。刻版画的女人坐在门口上低头对着一张胡桃木板凿刻,又抬头看月亮。写诗的人坐在院心的柴堆上读《吉檀迦利》,孩子们奔向院坝玩起了一场轻快、欢畅的新游戏。

我站在栅栏边上整理枯藤,摘下绣在上面的豆角种子,剥开来兜在围裙里。来年春天,我又会沿着栅栏边,躬身将一颗颗豆子有序地埋进土地里,几场雨水,它们就会发出两瓣嫩芽,一尺高的时候,它们开始四处张望,最后认出栅栏是等待它们已久的怀抱,它们便朝着栅栏攀爬而去,使劲地抽芽,开花……

二楼平房悠然传出来弹奏六弦琴的音乐声,我听到月古连续奏出了他曾苦苦思索的那支曲子,那么生动明亮,像在讲述一场寻找,并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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