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
曲珍有些浑浊的目光温情地注视着女儿,强忍着泪水。女儿拉着阿妈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眼里满是泪花。曲珍说:多回来看看,时间长了可能就见不着了。
外面传来一个青年高亢的声音:阿若曲珍,快磨完了吗?边说边进了磨房。姑娘突然低下头,红着脸回应:快完了。青年动作麻利地帮忙扫着石槽中的糌粑面,不时深情地注视着姑娘。姑娘把头上的围巾往脸上拉了拉,整个脸几乎遮住了,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躲闪着青年的目光。
糌粑磨完了。青年把藏袍的两只袖筒往腰上打了个结,举起装满糌粑的皮口袋往肩上轻轻一扛,低着头出了磨房。姑娘随后跟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走去,上了一道山梁便到了女孩家。青年把糌粑往地上一放,一边擦着汗一边随手接过女孩端过来的酥油茶,一口气喝完。
那以后,青年时不时来到姑娘家,每次来怀里都揣一些核桃、苹果、奶饼、酥油等,讨好姑娘。然后,拼命地帮姑娘做家务。姑娘身前身后打着帮手,不时被青年的幽默风趣逗得咯咯笑。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姑娘和青年已成了一家人,并且有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和妈妈一样水灵漂亮的女孩。他们请活佛给取了个名,叫德吉措姆。于是,青年更辛苦地外出劳作、远牧,姑娘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后来,又有了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年龄间隔都不大。女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娇美羞涩的姑娘,面容憔悴布满褶子,也不再梳妆打扮,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苍老许多。青年也不再腰板笔直,精力充沛。劳作回来的他一边嘴里哼着“啊热热,”一边疲惫地躺下,听着满屋子孩子们的哭闹声,无奈地闭上眼睛。
男人依然深爱着女人,女人也依然心痛男人。可生活的压力使他们没有了从前的浪漫和激情。只有默默地坚守着简单的日子。盼望孩子们早些长大,多几个劳力。
傍晚,一家七口围坐在火塘边,满屋里是烟雾,呛得人直流眼泪。茶壶里熬着浓浓的藏茶,女人在一个石板上倒了些荞面糊糊,不一会儿煎成了一张饼,刚一取下来就被孩子们抢着瓜分了,然后又眼巴巴地盯着石板,等待下一张饼。男人抱过最小的孩子,吼着几个大的:别急,有的是吃的。女人没有任何抱怨继续烙着饼。等孩子们和丈夫都吃饱了,女人最后拿起一张饼,掰一块在碗里蘸着酸奶,就着清茶吃了。最后,把装酸奶的碗转着舔得干干净净。
地里的麦子冒出了寸头,山坡上一片淡淡的绿。田埂上的柳树也发出了嫩芽。春天来了,他们要去给地里放水。几个孩子大的背小的,一家人朝自己地里走去。老大、老二已经可以帮着干些活了。几个小的就在地边嬉戏玩耍。男人的背驼了不少,但依然强壮有力,边劳动边还唱着山歌调子,几个孩子也跟着哼哼。女人时不时招呼着老三看好弟妹。
这里一年就一季,地里的庄稼是他们全家一年的希望。歇息的时候,男人说,再多养几只羊吧,两个大的孩子该上学了,要交学费。女人应着:哦呀。可大姑娘说,让弟弟上学吧,我在家帮阿爸阿妈干活,带弟妹。男人说:不行,都去。不学文化不成。好歹认几个字吧。
几年过去了,孩子们都上了学。可老大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倒成了家里的好帮手。虽说是姑娘,可干起活来像阿爸一样利索。人也出落得越发漂亮。丰润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乌黑的头发。模样活脱脱像年轻时的曲珍。村里的年轻人见了她总是找机会套近乎。可姑娘像阿妈一样腼腆害羞。总是躲得远远的。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提亲的。阿妈把女儿支了出去,阿爸阿妈和提亲的人在屋里叽叽咕咕说了很久。又过了一段时间,几个人来把女儿带走了。那天姑娘哭得很厉害。曲珍躲在屋里不忍出来送行。可村里人都说姑娘命真好,有福气嫁给在拉萨做生意的两兄弟了。这在藏地婚姻习俗里不是稀罕事。相反,人们认可并尊重。
几年过去了,姑娘终于回来了。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背了一个。头上盘着五彩丝线缠绕的辫子。身材更丰满了。听说嫁过去后,两兄弟中的哥哥不愿同娶一个女人。于是,她便和弟弟结了婚。丈夫在外忙着做生意,这次是专门回娘家探望父母。
老两口又是泣又是笑,把女儿和孙子们迎进了家门。曲珍已是满头白发,腰也弯了。不同的是衣服比过去穿得干净讲究,不再是蓬头垢面,补丁盖补丁。家里盖了新房,养了好几十头牛和羊,老二和老三先后考上了外地的学校,最小的也在上初中了。日子比从前好了许多。
秋来了。山寨满目是深红、金黄、墨绿交织,秋色斑斓,灌木树丛在微风中摇曳。牛羊正是膘肥体壮季节。女儿没住多少日子要回去了。曲珍两口子用牛毛编制的布袋为女儿装了满满的核桃、苹果干、奶渣、风干牛肉等。
曲珍有些浑浊的目光温情地注视着女儿,强忍着泪水。女儿拉着阿妈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眼里满是泪花。曲珍说:多回来看看,时间长了可能就见不着了。女儿哽咽着回答:哦呀。你和阿爸一定保重!
山梁上,阿爸阿妈据搂着腰挥着手,目送女儿远去。女儿和前来接应的婆家亲戚一道带着两个孩子,一步一回头,难舍难分。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让她放不下、时刻牵挂的家和亲人。她会像阿妈啦一样,相夫教子,忠实地完成一个女人的使命。
风中的阿妈曲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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