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华
2015年农历二月初二是父亲75周岁生日,妹妹、姐姐和母亲打算热热闹闹地给父亲过一个生日,我因为工作原因,未能去成都给父亲祝寿。
母亲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家宴,父亲却毫无食欲,母亲武断地想让父亲多吃一些她亲手烹制的美味,父亲却大发雷霆,让大家很扫兴。
父亲食欲不振已有一段时日,但没有引起我们足够重视,反而以为,人到暮年,耍小孩脾气在所难免。妹妹因为在坐月子,无暇关注父亲的身体状况,总以为父亲是在忙中添乱。
我和妹妹决定送父亲去省人民医院做全面检查。父亲身体向来康健,很少感冒,我们想只是例行检查并无大碍。然而,省医院的医生毫不留情地让父亲住院。
听到这个消息,我急忙请假来到省医院,兴许我注定要给父亲送终,过去,父亲住院,请了护工,我也没有请假出去。这次父亲的病情尚不明朗,我却心急火燎地赶了出去。
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神情凝重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你父亲患的是肿瘤。见我一脸茫然,医生进一步说,肿瘤已经癌变,但还不能确诊具体诱发癌症的具体部位,估计已是肺癌晚期。晚期癌症病人不会拖太长时间,最长半年,短则一个多月时间,你要做好最坏打算。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我抑制不住悲伤的泪水,父亲的生命竟然以天计算。我把这个悲痛的消息告诉妹妹,她泪如泉涌。我们打算向父亲隐瞒病情,希望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能够出现奇迹,转危为安。
并不知情的父亲,十分乐观,疼痛减轻的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地给我讲述他坎坷的人生经历。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因为地主子女的家庭成分,他从小受尽折磨。还在孩提时代就经受了非人道的严刑拷打。他们总以为年幼的父亲知道“万贯家财”隐藏在什么地方。父亲受不了折磨,竟然选择跳河轻生,幸亏眼疾手快的民兵连长救了他一命。严刑拷打也问不出所以然,他们放过了可怜的父亲。
父亲找到在汉源中学教书的大伯,在那里度过了他的中学时代,然而,家庭成分不好,父亲被挡在了大学校园门外。
1958年“大跃进”时期,举国上下大炼钢铁,父亲去沈阳冶金学校呆了几年。“大跃进”结束后,父亲辗转来到泸定得妥。
本以为逃离了争斗,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走到哪里都难逃厄运。因为“地主子女”的身份,父亲在得妥公社也没有少挨批斗。只要开批斗大会,父亲少不了被挨拳打脚踢,父亲被他们强行按住跪在火红的炭火上、玻璃碎渣上,父亲的惨叫声丝毫不能博得丧心病狂的家伙们的怜悯和同情。为了保命,父亲连夜步行100余里山路,到泸定公安局请求将他收监。民警知道父亲的遭遇后,立即打电话给公社,要求生产队停止对父亲的迫害。
父亲躲过劫难后,修建泸(定)石(棉)公路,急需技术人员,公社书记得知父亲是“文化人”,把他抽去负责技术。
农业学大寨时期,父亲又被抽到公社专业队任技术人员。
包产到户后,父亲去石棉县学习温室育秧技术,回到得妥传授育苗技术,得妥乡的水稻产量迅速提高到亩产1000市斤。父亲爱钻研农业技术,购买了不少农业科普读物,购买优质蔬菜种子回来试种,搞反季节蔬菜种植。把在实践中感悟到的体会写成科普文章,在甘孜报上发表,指导全州农业生产。州、县农牧局领导得知父亲的才华后,聘请他当农情联系员,每年全州开农业大会,父亲都要参加,在会上提交他的科技论文。州委、州政府给他颁发了全州科技示范户的奖状。
学校教师奇缺,他在得妥乡中心校当了近10年的代课教师。
父亲喜爱写作,60年代便有作品在《甘孜日报》上发表,80年代,为报社写新闻稿便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前后陆续发表了近百篇稿件,获得过全州好新闻一等奖。后来,因为一次意外,父亲的右眼球被摘除了,但他还是借助左眼微弱的视力坚持写稿。
因为极少进食,只能喝少量的流食,父亲讲述得十分吃力。他高兴地对病友说,我虽然是农民,但我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进入21世纪,党把千百年遗留下来的“皇粮国税”给免了,种粮食国家还要给补贴。现在还有医保和低保,有了医保,我住院自己花不了多少钱。
我在省医院陪伴了父亲10余天,父亲吞咽十分困难,病痛折磨得他大声呻吟。陪伴亲人一步步走进鬼门关,那是怎样的一种痛?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长时间地垂着头无精打采,人已经是皮包骨头了。我却还心存幻想,希望父亲只是一场重感冒,痊愈后即可出院。
病重的父亲常常回味美味佳肴,但每当我把他想吃的东西送到他嘴边时,他却苦笑着说,难以下咽呀,也只能看看,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我无言以对,只得强颜欢笑。心里却如刀割一般难受。父亲在艰难条件下,抚育我成长,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直到参加工作,而我却没有能够尽到孝心。参加工作后,只有休假和春节在他身边,屈指算来,20多年间,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竟然不到两年。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父亲正如即将燃尽的蜡烛,用最后的亮光照耀着我。
医生说,很多人以为癌症病人在医院会得到很好的治疗,其实,这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医生对晚期癌症病人也束手无策。目前,还没有治愈晚期癌症病人的先例。做好癌症病人的临终关怀,才是家属应尽的义务。回到家里,尽量满足病人的需求,让病人心情舒畅,卧室多通风、打开窗帘,让病人呼吸新鲜空气,身体放松,让病人心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
父亲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剧痛已经让他说不出话了,当医生把长长的吸管插入父亲的胃里吸痰时,父亲痛得一阵惨叫。我眼泪长淌却爱莫能助。父亲剧痛难忍,请求医生对他实施“安乐死”,被拒绝后,他无助地望着天花板,他连垂死挣扎的力气也用尽了。
我和妹妹不得不告诉父亲的病情,他听了之后,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却已经不能言语了。他对这个世界、对家人是万般的不舍。我无法猜透父亲最后的遗愿,他的泪水便是对家人的万般留恋。5月15日凌晨两点二十五分,检测仪上的血压、呼吸、心律等指数呈直线急剧下降,闻讯赶来的医生实施了最后的治疗,但父亲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5月15日凌晨2点28分。
5月17日凌晨,父亲的遗体被抬上了殡葬车,我手捧父亲的遗像,殡葬车在城区缓缓行驶,小雨淅沥,行人稀少。父亲宁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路上,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我的悲伤弥漫在清晨的蓉城。父亲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天际,我对父亲的思念化作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