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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石

《甘孜日报》    2016年02月21日

    ■嘎子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最爱干的傻事就是朝天空扔石头。
    我相信石头扔到天上,就会变成鸟儿,呼啦伸展开羽翅,尖声叫着朝四处飞去。我试着扔了一颗又一颗,石头转着圈飞向空中,成为一个小黑点时停了停,又猛地转身,重重地砸向硬梆梆的土地。我总觉得是自己扔得不够高,石头飞高了,才能变成鸟,又倔强地扔着,直到有一天,石头飞过一堵残墙,我听见墙那边一声唉呀,有人尖声地叫骂。我知道石头砸到人了,吓得靠着墙不知怎么办。那边的哭声和骂声更加激烈了,我不能等在这里了,就朝河岸边跑去。我回头,看见邻居叫芳芳的小女孩让她妈妈捂住额头,从墙那边绕过来,在四处寻找扔石头的人。我双手在胸前揉成团,像在揉搓那颗吓得不知措的心脏,人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河边玩水,好像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她们的哭骂声远了,我才回头,把另一颗石头用力扔到了天上。
    那时,我爱干这件傻事,是因为我亲眼看到有人把一颗石头扔到天上,变成鸟儿飞走的。那人也是我的邻居,一个失业的魔术师。那天,他不知在那里灌醉了酒,双眼红得要冒出血来,口一张我们就嗅到了泡菜罈里的那种气味。他来到我们中间,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石头,油亮油亮的,是我们常在河岸捡来玩的卵石。他问我们,这是什么?我们说石头呀。他哈地笑了,一股酒臭喷到我们脸上,说,石头?你们看清点,这是石头吗?我们看得很仔细,是石头,连石头上的裂纹和混和其中矿物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把石头朝空中扔去。我们仰头看,石头扔得很高,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落下的那个瞬间,石头伸开了双翅,在空中停了停,又朝远处飞去,把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撒播在红土地上。
    他问我们,看清了,是石头吗?
    我们傻了,仰头久久地看着天上,尽管石头与鸟儿都没有了,只有几朵脏兮兮的云在风中摇摇晃晃的。我捡了一块石头,递给他,叫他也把它变成鸟。他拿着石头,捋起衣角把石头上的灰擦拭干净,直到也擦出了一点亮光时,才抬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喷了口酒气,说,这也不是石头,是鸟。不过,你把它翅膀弄伤了,飞不高也飞不远的。他朝石头吹了口气,口中念念有词嘀咕着什么,挥手地扔。我亲眼看见是那块石飞得很高很高,钉在空中不动了。有风从河边很猛地刮来,带着坚硬的河沙。我们眨了眨眼睛。就那一瞬,那黑点打个旋就变了,成为一只身子漆黑,翅膀雪白的鸟,翅膀好像真的受伤了,在风中扇动了几下,就没有了力气,在霜冻的土地上扑闪着,穿进了灌木丛。
    我们好奇极了,到处找石头,都吵着要他变。他打个酒嗝,摇着手掌,说他一天只能变两只鸟,再变,只能变成癞蛤蟆了。
    我们都没叫他变了,都不想看见恶心的癞蛤蟆。
    我们也想变,在河边捡来光滑的卵石,一个接一个朝天上扔去,又一个接一个砸进河水里。
    我扔石头的毛病就在那时患上的。一个接一个希望扔到天空,随着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换回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失望。而石头变鸟的神话也真的走进了我的梦里,它们像鱼似的畅游在虚幻的梦境,都表现得那么真实。
    我一直以为,梦是活在我们身旁的另一个世界。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就走了进去。梦从不让你站在它的门口还在徘徊犹豫,它的强力吸盘一下就把你吸了进去,你连吞咽的声音都来不及听,已经站在梦境里了。
    开始,我像个盲人,四周一团漆黑,风磨擦的声音特别地尖厉。我能感觉到,自己踩在一片石滩上。石头是冰凉的,还沾有夜晚的水气,走在上面有些溜滑。石头在我脚底哗啦哗啦响着,是那么地真实。我还听到似乎有水从石头缝隙流动,空气中也有种冰凉的甜味,我感觉到浑身轻松极了,仿佛有石头托着我的脚,我就可以纵身飞起来……
    可有时候,脚下的石头又干燥得像烤红了的铁块,那种硬梆梆的烫,那种汗滴溅在上面哧哧的响声,让人整夜都受着烤炙的煎熬。我想,那个时候,我正行走在地狱里。我的腿也笨重得化成了石头,怎么挪动都是僵硬的。我只得爬在地上,在无边的石滩上,我笨重地爬,却一步也没有挪动……
    在梦境里,我很少看见石头。我大多的时候有这样的感觉,把眼睛忘在了家里的书架和抽屉里了,出门又那样地慌张,像有人在追我拖我,让我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穿行了。可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眼前忽啦一声响,全裸露在正午的阳光下。眼前是一片熠熠发光的彩色石滩,好大的一片呀,一眼望不到尽头。石头上花纹看得清清晰晰,像闭紧了嘴突然吐出的五色花瓣。我伸出手去抓那些石头时,石头竟然动了,像生有五色羽毛似的哗啦啦抖动,我惊吓得喝叫了一声,那些石头也紧张得缩紧了脖子,又把羽翅扑扇得劈劈叭叭响。我看见,一群又一群的石头伸直了翅膀呼呼朝高空飞去,一片又一片云彩似的飘来飘去,还在空中相互撞击得劈劈叭叭响。
    正是这些梦,使我把那种愚蠢的举动表现得更加疯狂。我一次次地向天空扔石头,而一次次的失望早已使我麻木了。我扔然相信石头扔到天上会变成鸟儿,可变化的形式也许是另一种方式。比如,我只要一扔石头,就有鸟儿在我的梦里飞。现实的石头变成了梦中的鸟儿。有这种同样荒唐的看法,是不是由于我的长大,对事物的认识的成熟?
    这不是梦里,我正站在一片广阔的石滩上。这片石滩在嘉裕关往东约二十里,粗糙的风从石滩上刮过时的声音尖厉刺耳。可能这是片干涸的湖泊,水走了,余下水底的卵石孤独而又伤心地躺着。从脚步底到辽远的天边,看不见一棵树,在石滩与天际粘接的边缘,似乎正为什么事兴奋得颤抖。同伴说,这早已不是卵石了,叫我拾一颗来瞧仔细点。我捡起一颗,捏在手里就感觉到伤痕累累似的粗糙。那石头早已没有了光华和色泽,浑身布满了小小的坑凹,很像缩小了的常常遭受陨石袭击的什么星球。同伴说,这是爱的结果。爱她的正是从地面横扫而过,粗野热烈的风。从这些石头上的斑斑点点伤痕,可见这爱的疯狂和凶狠,让人想起一句歌词:把你爱成沧海桑田,把你爱成千年化石。捏着这种石头,我的心子都在颤抖。
    同伴拿起两颗石头,轻轻一撞,一串轻脆极了的鸟鸣声便撞了出来。又连续撞了几,好像有一群兴奋的小鸟正吵吵嚷嚷地从头顶飞过。同伴说,这石头又叫燕喜石,传说湖水没干涸时,这里是一种叫石燕的鸟儿的天堂。后来,水没了,石燕便一只一只地化为了这遍地的石头。可灵魂没变,藏在心中的绿水青山还在梦里出现,于是,只要有一丝碰撞,就有一片欢鸣声在石头的缝隙中传出。
    我拾了几颗,带回家里,放在书斋的窗台上。在枯坐无聊时,拿起撞击几下,惊喜的鸟鸣声从石头缝隙中传出时,我真地看见了那只叫石燕的鸟就在我的窗前扑腾羽翅,浑圆的白色肚皮扑腾的黑色翅膀,还有那双灵活转动的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的鸣叫,歌似的在我书斋里久久回荡,直到与我一起沉没于黑暗无边的梦的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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