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书
天边外的康定
2004年,我终于在康定定居了。
康定,小时候,对我,就是天边外。2004年前,母亲到康定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家人中,奶奶到康定的次数最多。每次,奶奶到康定都会呆一个多星期。回家后,奶奶会给我产自康定的零食:花生糖。还会给我讲关于康定的故事:公主桥以及她年轻时在康定卖茶包的种种经历。
听着奶奶的讲述,看着远处的雪山,我想像着通向康定的路,一定是穿过一座又一座雪山,雪山的尽头就是繁华的有着很多故事的康定。我喜欢生活在有故事的地方,感觉那样的地方才会让我满足。对我的村庄,我尽量发掘它的故事,甚至在脑海里编了不少鬼故事,可总有无法满足感。
小学五年级寒假,家里来了两个康定姑娘。一个已是怀春少女,一个年纪比我稍小,她们是表姐妹。少女嘴边长了一颗痣,剪着一头短发,姓名里有个“娅”字。两个康定姑娘没有骄矜,夜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很快就无话不谈。第一次与康定人亲密接触,非常兴奋。少女很健谈,她陷入了情网不可拔。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少女竟然迫切地对我讲述她的情感故事。她爱上了一个在康定服役的兵哥哥,并有过交往,然而,这类故事雷同的结局是,那个兵哥哥不再爱她了。失恋的姑娘希望挽回爱情,芳心已乱的她四处寻找救命稻草。为情而迷的姑娘将第一次见面的我也当成了救星。她告诉我兵哥哥的姓名、地址,希望我能帮她写一封能让兵哥哥回心转意的信。少女将我当成了司马相如,写一首长赋,就能重获皇帝的欢心。且不管我是否有司马相如的才华,即使有,也于她无望的爱情无补。就连少女的表妹都看穿了表姐一个人演的这场独角戏,她对少女的行为表示鄙视。估计,小姑娘也曾帮助少女传书递信。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被情所掳的女人,辨不清东西南北。少女走后,我遵守诺言,按她留下的地址给她的负心郎去了信,写下了姑娘的深情。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兵哥哥居然回了信,并在信中夹了一张他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确实比较好看。兵哥哥说,非常感谢我关心他和娅,但他们之间真的结束了。最后,他说,希望能和我做朋友。
我很激动。第一次收到远方的来信。不过,却不明白,这个帅哥给我寄照片干什么?看了帅哥的信,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给他写信了。我只想帮助那个无助的少女而已。既然他们之间再无可能,我的帮助就该结束了。
轻轻地将帅哥的照片和书信一同撕掉。康定与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此结束了。嘴角边长了一颗痣的少女娅,我们竟再没相遇过。
不过,深情的少女娅鲜活了天边外的康定。当村子里来自康定县沙德乡的藏族阿姨——泽洛用口琴对我吹奏《康定情歌》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娅的影子。我真想知道她后来的爱情故事。
经历娅的事件,性格里好打抱不平的因子被激发。我开始反抗不公平和压迫。
然而,当母亲和我在康定生活时,我才发现,十多年来,我的反抗竟是如此可怜。我就像在如来佛手掌里翻筋斗的孙悟空,腾云驾雾自以为到了天外边,还自得地撒泡猴尿,在佛祖手指上写下“悟空到此一游”。孰不知,佛祖一直冷眼看着他的表演,轻轻一合手,悟空的演出就落幕了。
我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却不知,我一直都是奴隶。首先是亲情的奴隶。
我和奶奶的战争
我长大了。
我和奶奶不再亲密。我也和父母不亲密。我阅读。用双眼冷冷地看着家里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在我的眼里,奶奶的确很过分了。母亲尽力孝顺。可奶奶对母亲不满时,就会大发雷霆。有时,奶奶的话还比较尖刻。不仅母亲害怕奶奶,村里和母亲要好的几个女人也怕奶奶。只要奶奶在家,没有一人敢到我家里串门。母亲将奶奶比喻为“老虎”。奶奶不仅对母亲严苛,对妹妹也很严肃。有时,奶奶外出,妹妹会清洗奶奶换下的衣服。然而,奶奶回家后,看见衣服没洗干净,就会发一通火,全然不管年幼的妹妹并不能将长长青布衫洗净的实际。妹妹的举动完全出于孝心。
只是,奶奶依然地爱着我。从不会骂我。
受了委屈的母亲在我耳边絮絮地述说她的苦处。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对我进行“忆苦”教育。婆媳战斗中,父亲起初站在奶奶一边。不过,母亲用计让父亲不得不和她一条心。父亲需要母亲和他一起撑起破败的家,需要母亲和他一起养育自己的女儿。他不能失去母亲。父亲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他既不听从奶奶的,也不理会母亲的委屈。奶奶对父亲失望了,她说父亲“有了媳妇,忘了娘”。而作为赢家的母亲虽争取到家庭全部的财权,但不敢在父亲面前诉说奶奶的不是。母亲将她所有的压抑都倾吐到了孩子的身上。
经过母亲的讲述,经过眼见的奶奶的种种行为,我逐渐认定了母亲的受害者角色。我深深地同情母亲。尽管,心中明镜似地清楚,母亲对我的好是从实用出发。
当我从小学五年级起考第一的时候,母亲开始宠爱我了,妹妹不再受到重视。母亲的宠爱,让我只感到世间之悲凉,没有丝毫欣喜。如果,母亲依然爱妹妹,我兴许不太那么难受。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亲情就是山,就是水,就是地上的所产。置身于亲情,就置身于永恒。然而母亲的行为打破了幻境。当我以为浑然天成的亲情轰然坍塌时,我的心灵在世间成为了孤儿,无依无靠。那时,我的内心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想着自由,想着寻找安放心灵的地方;一半想着赎债,想着赎回我欠下的父母的养育之债。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下,我知道了父母养育我的种种艰辛。当没有爱的时候,他们的艰难困苦成为压在我身上的大山。然而,我没哪吒的本事,可以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后,挣一具属于自己的身体。不过,即使我有一具属于自己的身体,我又往哪里去呢?依然无路可走。此后的岁月,我就在赎债与成为自己的两种力量的撕扯中煎熬。
因为同情母亲,因为想赎债,读初中时,我爆发了和奶奶的正面冲突。
那是一个端午节。那一天,吃过端午的鸡蛋后,不知为何奶奶又开始骂母亲,“腾”地我站了起来,回应奶奶的责骂。那一天,鸡飞狗跳,父亲阻止不了我。我对奶奶历数她对母亲的种种不好。奶奶气晕了。多年了,奶奶在家里没人敢回应她,更何况教训她?奶奶以头撞门,表示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母亲吓住了,跪在地上磕头,求奶奶饶恕她。我将母亲拉起,告诉她不必跪,她又没错,错的是奶奶。父亲求我,别再闹了。我说,奶奶今后必须对母亲好,不准再刁难母亲。那一天,家里哭声长嚎。妹妹被吓哭了。母亲也哭了,她可能是因为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替她说出了委屈而哭,也可能是因为惧怕奶奶而哭。最后,奶奶的包头帕被撞散了,父亲将棍子落在我身上,我才停住了和奶奶对峙。
那一晚,当我睡下时,母亲来到我的床边,眼里含满了泪水。母亲感谢我替她出头。这是,母亲第一次感谢我。那天,母亲第一次感觉到我是贴她心的。过去,母亲总认为我的心没在她那里,故而,在奶奶的教唆下,故意气她。可怜的母亲!她不知道,我的心只在我这里,淘气,爱自由,只是我的天性使然罢了。
不过,那一天,我不可避免地伤害了奶奶。至少两个月,奶奶没和我说一句话。直到一天,上香时,奶奶不小心被石磨压断了左胳膊,她认为这是神对她的惩罚,我和奶奶才重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