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明文
妈妈说营山的老房子要拆迁了。
老房子,近百岁高龄了。风尘仆仆走了近一个世纪,早已老态龙钟,清瘦羸弱,甚至有点倾斜。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初建时的清丽。虽然它的存在,与时代的变迁格格不入。但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只有过这一个家。这里留下了我们太多的欢笑、喜悦和感动。又或者因为老房子是父亲母亲为我们守护心所归航的去处吧。此后,我也买房子,但始终有漂泊之感,怀念那个朴素却让心有归处的家和远去了的父亲,以及曾经那个艰苦条件下,在老房子里留下的这一生都不会淡去的记忆……
父亲生长于没落的地主家庭,饱读诗书。50年代中期毕业于南充师范学校,响应支边号召。于是,告别了母亲,与学友结伴,不远万里,跋山涉河,辗转到了偏僻的九龙县。安顿好自己,父亲又把母亲接到了九龙,把他们美好的年月挥洒在了九龙的村村寨寨。
父亲支教的身影遍布九龙县的许多沟壑与山谷间。在九龙县为教三十余载,清苦为业,广结善缘,师德高尚,有口皆碑。母亲贤德仁惠,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任劳任怨。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极妥帖、极温暖。
那时候,虽然物资资源贫乏,但莽莽高原,原始森林资源非常丰富。
父亲退休时,按照当时政策可以享受5方优质原木指标作为退休安置建筑材料。这是大自然的馈赠。5方木材价格要买房子还相去甚远。那一年,母亲起早贪黑,多喂了两头猪,用卖猪肉的钱,买下了汪正兰老师的原木指标。父亲将木材运往内地,卖给木材加工商,倾其所有在营山县云凤街置办了唯一的家业—— 一通始建于二十世纪初期的老房子。
老房子的建筑风格,至今在一些小城或者保存完好的古镇依然可见。根据街道地势走势,家家户户一字排开,一半建在坎上,一半建在坎下。穿斗结构,青瓦盖顶,泥墙、木门、木窗、木地板。如清水出芙蓉般,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朴实清秀,端庄大方。
开门就是街道,青石路面。门口端然坐着两只小石狮,与对面人家的石狮两两相望,家家皆如此。对对石狮这一相望,竟然将近一个世纪。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它们并不知情。
左右邻居用竹夹壁隔开。由于年深久远,竹壁上的泥已经斑驳脱落,裸露出一节节褐色的竹条和谷草。夜里,邻家小孩的哭声或者老年人的咳嗽声也都听得真切。邻家的灯光皆可透过竹缝照射进来。于是,在透光处,糊上报纸或者年画,层层叠叠,花花绿绿。如一件打着五颜六色补丁的土布衣裳。
老房子采光极差,只堂屋有木格子窗户。窗户下,有一张四抽的黑漆方桌和两把太师椅。父亲常伏在桌上,用软笔给我们写信。教我们为人之道,为业之道,为学之道。满满的爱和嘱咐,犹如昨天。中间屋子皆借屋顶嵌的几块透明瓦采光。抬头,可以望见星空和飘过的云彩。
从堂屋穿过一条黑黑窄窄的通道,向后是躲躲藏藏的宽阔。顺简易楼梯而下,便是坎下那间近百年没见过阳光的黑屋子。这是父母亲的卧室。橙红的木床笼着白色的蚊帐,顶上铺一张厚实的塑料布,用来遮挡楼上地板逢里掉落的尘土。旁边有两把用弹簧和麻绳自制的沙发。墙角的电视柜里放着一台18英寸的黑白电视。
外间是厨房。除了门,并无窗户。中央是灶台,朴实的烟火养育了几代人,依然生生不息。母亲灵动的身影活跃于此,用她勤劳的双手和精湛的厨艺,让饭桌四季飘香。这里还是老鼠的天堂,蟑螂的乐园。
推开门,豁然敞亮。约两百平米的院坝,并无围墙,与一条小路相连,更显空阔宽绰,远远近近的风景尽收眼底,令人心悦。一颗枝叶繁茂老桐树矗立在院坝尽头,与老房子遥遥相望,顾盼生辉。树下是一块小菜园,母亲精心侍弄,瓜豆小菜葱葱茏茏,惹人喜欢。
父亲母亲待人和善、热情大方,从院坝前路过的左邻右舍,都会停下来和父亲母亲寒暄集市上的见闻,或拉拉家常。生活简单、朴实、快乐。
老房子里住的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他们守着祖辈留下的家业,守着几十年习惯了的生活方式,又或者只想和老房子为伴。
老房子是一个时代的符号,抑或是一位清瘦矍铄的老者。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喧嚣时代里,它尽显低矮、寒碜、贫穷,住在高楼里的人甚至会鄙夷它的存在。大爱无言,它并不辩驳,依然努力地为屋檐下的人们遮风挡雨。它又兼具一位老者的气度和谦卑,无耻于苟延残喘的存在,力尽所能。同时,它又能坦然面对现实,即便以如此不完美的姿势谢幕,它也不挣扎,泰然接受新生命在此欣欣然。
幸福源自内心的感受和满足,快乐的源泉也如此简单,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资与钱财作陪衬。在老房子里,我们度过了快乐的十年时光。父亲母亲在膝下承欢、含饴弄孙的简朴时光里尽享天伦之乐。我和哥哥姐姐们只要有假期,则不惧路途迢迢,匆匆扑向这个简洁却温馨的港湾,赶赴与父亲母亲短暂且其乐融融的团聚盛宴。
老房子,它定格在我曾经的记忆里,与我的思想和经历融为一体,无论生活发生怎样的改变,都不会淡忘在老房子里那一翦缓缓流淌的温暖时光。正如我们在行走的路上,有的东西不那么重要,而有的却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