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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卷里的际会

甘孜日报    2016年11月21日

   ■南泽仁

    昏黄,万物归于平静。我回到夜读灯下,舒展一页页相互连缀的往事,字里行间都是对生命的敬畏和无法成全的愿景。《自欢喜》讲述了一只蝉,因为贪馋寺院里供奉的灯油,被佛陀惩戒,灼烫的灯油倾倒在蝉的翅翼上时,蝉发出了“阿咋惹”的觉悟。《探春》里,你领回订有娃娃亲的新娘,她穿着羔羊皮镶边的黑布褂子和黑布百褶裙,像是从一幅针脚粗糙的绣图里一脚踏进了你的生命里。此后,你用修长的手指夜夜撩拨琴弦,哀伤的、激烈的,只有山沟里的云和石头在为你拍打节奏。《情的故事》不是你的故事。你站在羊乃山上说,她像蓝铃花一样洁净,风摇响了清脆的铃铛。我轻声阅读、续写,想象着一部庄重的经卷,还有那卷首残缺的绣像。隐约处,有妙音送来,只见你衣衫褴褛,怀抱一把木琴……

    孩童时,我牵住阿沃的拇指,迁入了你所在的一个锅庄里居住。那时,阳光格外明亮,整日照着你浅笑的面容,还有你卷曲油腻的头发。你捧着一本书,蹲在锅庄院坝默读,阳光在你的头顶游移,一页翻去,天就暗了。那本书,每一页只有几行字迹,它的规整像几只蚂蚁在枯叶上穿行,被你注视着,不敢发出一点声息。你说这就是诗,因为精巧,才像金子样珍贵。你蹲在水龙头前洗青菜,就几片菜叶,你也像读诗那样反复地看,看菜叶布满的经脉,又去看自己的掌纹。你说,你的前世也是一棵植物,要远望,就长成了一棵树。我仰望着你说话时的眼神,仿佛都能领会。那天,见你用衣角谨慎地兜住几个鸡蛋回家后不久,你的新娘就抱出一个白嫩嫩的奶娃来晒太阳,慢慢的,奶娃晒得跟你一样黑了,他就像午时的太阳照出的你的影子一样尾随你出入时,你的新娘又抱出来第二个奶娃晒太阳,等到他也像午时的太阳照出的你的另一个影子一样,你的新娘又抱出了第三个奶娃。奶娃整天整天地哭,那哭声令你的头发越来越卷曲,越来越凌乱,后来就不见你在锅庄里出入了。有人说,你失踪了。有人说,你在大凉山重新安家了。还有人说,在大河边捞起一具男子,他的柔弱如你。我都不信,我梦见你在一处开满蓝铃花的山坡上为一个女子弹唱木琴,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衫围绕你和你哀伤的唱词轻舞,你追随她的眼神温柔而安宁。一梦觉醒,窗外的白月比梦还要素净。数月后,你回来了,背着那把琴。你的新娘剥去你的外衣,一把一把地扯碎后,像一群鸟雀样投向了院门外,寓意你心归来。锅庄里的人都来围住你,问你的去向。你说,你去穿越了一座原始森林,寻找你前世的那棵树,途经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动物,它们无意伤害你,你以为你树,它们以为你是同类。在丛林中,你还迎面遇上了一头猛烈的豹子,它没来得及张开大嘴,就遭遇了你落魄的眼神,你们对视良久,它竟默默地走开了……众人听后开怀大笑,那就是大家迎你回来的方式。

    在锅庄,我经历了成长,又去外地学成归来,与你成为同事。你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还爱蹲在院坝里默读诗文,有时会吐出一声两声押韵的气息。我从你身旁经过,你总以为微风轻动了纸页,慌忙去捂住正被注视的“蚂蚁”。你说想要带我去山中见一人。我跟你走了很远的路,淋了雨,看了彩虹。一座石屋外,你拱起双手,嘴对住虎口吹出了埙一般空灵的声音。石屋就走出一位身披羊毛毡子的人来,他满脸络腮胡子,鼻上架一副玻璃眼镜,眼神清明。他引领我们去石屋落座后,又径自出门了。屋中光线暗淡,四周满是大小酒坛逸散的酒香气,原来是一处酒窖。见我意外,你伸出手指擦拭鼻尖,嘴角的酒窝深藏笑意。嚯呿一声,他怀抱着一个沉重的土坛回屋,身后随进来一位老人。他用毡子一角擦去酒坛上的泥尘后,开启酒盖,你取出几个黑木碗帮忙满盏。他这才郑重开口说,这酒鬼说要带个女子来我这山上喝最好的荞子酒,让我做准备,我就把地下埋了八年的佳酿挖出来了,请尽情畅饮吧。我们四人围成小锅庄,都去端起酒碗喝酒,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像几条鱼游进了深潭里。我满口清香甘冽,欢喜异乎寻常。他端起酒碗去敬身边的老人,并在耳畔说了一些方言,老人放下酒碗,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焦黄的竹筒,抽出两片薄薄的竹片,靠在唇前,用呼吸鼓动竹片,手指配合拨动,石屋顿时萦绕起灵动的清音来。他伴着音律开始低吟方言,你手指在膝上轻叩,用汉语译唱: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吟唱人:包依古。译唱人:尔他。一起一落的声音,像一场行走在山林中的小雨。

    饮尽许多碗酒之后,你开始摆谈,语言缓慢,像酿酒的过程。你说,这酿酒的老鬼,丫头你要称他前辈,他从前是给《人民日报》写稿子的人,获得过许多奖项,只说是爱酒就退隐到这山中酿酒了。口弦是这位毕摩阿普招魂用的,我见你听到了喜悦之声,这就好了,我一直想给你一个不一样的酒会。石屋没留窗户,门开着,有河水拍岸的声音,一片花期过后的杜鹃林一直伸向了薄雾深处。

    盛夏,你陪伴我和几个女子去须无海游玩,你请到我们的馆长(文物馆长)开车接送我们。路上,馆长对你说,你写的诗像咒语,让人读不懂。你并不回应(你的不回应,是你常以自由撰稿人自居而生成的骨气。)你说,核桃成熟是先从树梢上开始的,因为日照浓烈,核桃就晒裂了外壳,它们像一对对眼睛,省视着乡间里的人。你的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一日,你攀爬到树上想要摘成熟的核桃充饥,眼看就要爬到树尖时,你踩断了一根干树杈,你开始从树上往下落,那坠落的过程足以写一封遗书留给你的哑巴阿木(母亲),让他读懂你脆弱的内心。你想了许多话,那些话如同从树隙间闪闪发亮的光斑,照亮了你自己。终于,你平安落在了树下瓦板房上,接着又滑到了地上,你还没有来得及感悟是否活着或疼痛,你的阿木就用一根竹棍狠狠地抽打了你一顿。那些闪光的话语瞬间全无,你一声声地喊:阿木!声音充满了悲恸。可是,她根本听不见。树上,有几只蝉在歌吟。你的回顾没有忧伤。在须无海边的花丛中,你用相机扑捉我们的快乐,我们编起一个个紫色的花冠戴在头上,欢笑。你看着相机里的我们感慨,女人和花都是值得好好对待的事物。

    我写了文字,请你阅读。就几百字,你会用了几天的时间去读,然后告诉我,这篇文字令你欣喜,你忍不住就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品,有丝丝甜味。有时,你隔夜就会把稿子交还给我,只说是没有提起酒兴。我就这样写,就这样一次次等待你地点评,更多是从你的眼光里打探你的心意,我都能领会。后来,我走远了,去了康定写字。我假装不再需要你,写了字也直接上传到博客里。你也不去读,我知道你就坐在电脑桌前独自喝酒,一次次去握住鼠标,又松开了……行文至此,灯火已冷,酒也尽。就此叠放好与你在这《经卷里的际会》吧,愿有缘人打开卷首就能读到你的今生来世:你修成一尊自己的欢喜菩萨,自弹自唱,自在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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