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1月16日
■李左人
农历甲子年(1925年)5月13日,川边重镇康定城,黎明。
一年一度的赛马会今天开始,成群结队的城乡民众带着帐篷、吃食,朝城东南跑马山涌去,打算安营扎寨看比赛、转山踏青、耍坝子,玩三天三夜。成百顶白色黑色帐篷和五彩斑斓的经幡点缀在松林草坡间,把初夏时节的跑马山装点得既绚丽又浪漫。欢声笑语应和着康定“溜溜调”,在山间久久回荡。
赛马本是为争战、械斗而进行的习武演练,渐渐衍化成敬神、娱乐的体育赛事,赛马会便成为康定民众最盛大的节日。每年这一天,明正土司所属部落的骑马、打枪高手都要来参赛。明正辖地辽阔,远的如雅江、九龙、道孚的百姓,六七天前就往这里赶;近的除康定城里人外,泸定、丹巴的也要提前一两天或半夜三更举着松明火把赶来。
钟秋果一家天不亮就出发了。父亲是位教书先生,他身穿灰布长衫,戴黑色圆框眼镜,牵着小女春妹走在前面。母亲穿着高领无袖窄腰低衩旗袍,爬坡非常吃力,钟秋果扶着她掉在后面。
“哦——嗬嗬!”道孚女儿谷土百户丹增和夫人带领随从呐喊着,打马朝登托山坪奔来,众人纷纷避让。“登托”意为马垫子般平顺的地方,是赛马的起点。夫人泽仁旺姆胸前佩戴一只镶嵌着绿松石的金嘎乌,金光闪耀,坐骑浑身雪白,人称玉兔马,那马昂首长嘶一声,抢先朝会场冲去,犹如一道闪电从人们眼前掠过。
赛马会场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横空挂着一串串嘛呢旗,四周插着五色梵文经幡,劲风吹拂,哗哗作响。主席台上张幕搭棚,结彩悬灯,明正土司甲联芳和康定县知事公署王知事祭罢山神,被部属们簇拥着到台上就坐。
司仪官宣布:“藏历木牛年跑马会现在开始!煨桑!”
大喇嘛点燃煨桑的柏树桠枝,喇嘛乐队吹响法螺、唢呐、长铜号,敲起铙钹,声震山野。骑手们皆着鲜艳的节日服装,腰挎长刀,背负杈子枪,围着煨桑台顺时针转圈,“哦——嗬嗬嗦!”高喊着向空中抛撒隆达,顿时五颜六色的纸片随风飘飞,如天花乱坠。
煨桑这一古老习俗起源于苯教敬神祭祀仪式。每当出征或迎敌时,都要点燃柏枝,再撒上糌粑,煨出霭霭烟雾,以祭山神、战神,祈求保佑。传承至今,演变成赛马会的开场仪式,营造出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给人强烈的震撼。
司仪官喊道:“下面,请王知事王大人训话!”
王知事讲了些五族共和、加强团结、竞赛砺志、强身健体的套话。接着,土司甲联芳站起身,挥一挥手,大声宣布跑马比赛开始。
司仪官走到赛马起点,朝主席台哈腰鞠躬,然后转身,双手高举黄绿两面小旗,喊道:“预备——”早已急切等待的小伙子们倏地跳上光溜溜的马背。“跑”字一出口,骑手们手起鞭落几十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起跑线,向东面小山头驰去。观众们呐喊助威,打唿哨,一片欢腾。
13岁的钟秋果着一身学生装,踮起脚尖举起双手欢呼。6岁的春妹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骑在父亲脖子上,使劲挥舞红头巾,胸前的长命锁直晃悠。
丹增和夫人泽仁旺姆并排站着,侍卫罗追和管家贡布立在他们身后。罗追身材高大,像一座铁塔戳在那儿,后面的观众拥来挤去,也撼动不了他半步。
一个矮小精悍的赛手一马当先从眼前掠过,扬起一阵灰尘。泽仁旺姆说:“那个骑枣红母马的小伙子,看穿着好像是木汝的!”
罗追回话:“拿梭,叫降措,木汝牛场的放牛娃。”
突然,有骑手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后边的人马避让不及,马队乱作一团。再后边的则从一侧打马超过,乱马腾跃,极为壮观。
人们向落在后面的骑手撒糌粑、打口哨,善意地奚落嘲笑。
赛马结束,接下去是射箭比赛。
二十几个肩挎弯弓背着箭囊的选手上场了。上届冠军27岁的顿珠走在最前面,后面全是十七八九、二十出头的康巴汉子,个个高大剽悍。丹增抢前几步,排到顿珠身后。参赛者中数他年龄最大,已37岁,长相又丑,大脑袋,麻脸,矮个,像一头熊,挎一张三尺八寸长弓,显得滑稽可笑。他同赛手们一起走到主席台前,向土司和汉官弯腰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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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联芳向顿珠赞许地点了点头,给汉官介绍:“去年跑马会射箭比赛魁首,鲜水河女儿谷扎沱部落土百户顿珠。”然后对丹增笑道:“呵,巴杂(麻子),又来了,还不死心想夺魁呀?”
“启禀嘉拉甲波,我想最后再赛一回,拿了第一,就不参加了!”
“ 哦?别说‘最后’,不吉利!”甲联芳对王知事说:“他叫丹增,也是女儿谷的,雅卓土百户,是员带兵打仗的猛将!”又问丹增:“你老婆来了吗?”
丹增往场外白塔方向指了指:“在呢!”
泽仁旺姆似乎知道明正土司在问她,踮起脚向主席台使劲挥手。
土司对汉官说:“那女人可是康巴高原上最美的一朵格桑花呀!”
“可惜,恨不相逢未嫁时!”王知事揶揄道。
“是呀,可惜!她第一次来康定交粮,进我衙门的时候,已经给巴杂生了个女儿了!”
射箭选手站成一排,各自取下弓,张开双脚,稳稳站住。前面五十步开外,立着一排画有红绿蓝三色圆环的牛皮靶子。
丹增狠狠瞪了站在旁边的顿珠一眼,警告道:“记住我给你说的话!”
顿珠没理他。
司仪官举起旗子,高喊:“第一箭,预备!”
选手们从箭囊里抽出箭,开弓搭上,拉满弓弦,凝神定气,瞄准靶心。
“放!”话音刚落,支支利箭飕飕飕飞了出去。有的射中红色圆心,有的射到牛皮箭靶上,有的因为太紧张箭射出去就不见了踪影。顿珠的靶上也没有箭,土司大为惊异,丹增咧着嘴笑了。丹增射中红心,开弓得胜,十分得意,举起弓向主席台挥舞致意。
报靶的土兵把顿珠的牛皮靶举到主席台前:“启禀嘉拉甲波,顿珠土百户的箭从靶心正中穿过去了!”
甲联芳定睛一看,牛皮靶的红色圆心上确有一个圆孔。他用力在桌上拍了一掌,大叫:“好哦,继续!”
丹增使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怒气冲冲,浓密的鬓须似乎根根竖立。
土兵把牛皮靶插回原处。司仪官高喊:“第二箭,预备!”
顿珠挪挪双腿,稳稳踏在草地上,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系着黄绸的箭搭上弦。
丹增悄声对顿珠说:“我再给你添一百藏洋!”
顿珠眉头皱了一下,用力拉开牛筋硬弓,屏住呼吸静候口令。
当司仪官喊“放”时,顿珠的箭如流星飞出,直穿靶上圆孔,箭尾那束黄绸绾在红色靶心上,像花心的蕊瓣,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丹增这一箭只射在箭靶最外层的蓝圈上,气得脸色发青,吹胡子瞪眼。
“第三箭,预备!”司仪官一挥旗子,“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