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2月06日
参加弦子比赛的演员在排练。
和平法会外景。
觉姆寺上亿片巨大的玛尼石堆。
翻过海拔4428米的高尔寺山,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依山而建的雅江县城。城外尘土飞扬,一些工人正在清理塌方留下的泥土和石块——县城外的那座山依然是动不动就翻脸跺脚,在夏季里塌方如同家常便饭。回想十年前我从理塘返回,也是在这里遇上塌方,不得不滞留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出发。通过这里时,司机叫面包车里的六个乘客都下车,徒步快速通过。我头顶背包疾步前行,身边不断有沙石掉下,心里十分害怕。无意间看见一个工人一边喝酒,一边观望山顶,不时与旁边的人搭话,招呼行人快速通过,一副见惯不惊、处之泰然的模样,让我大受鼓舞。返回的途中,因为遭遇暗冰和小雨,我们的车撞到悬崖上,受损严重,所幸我毫发无损,但至今心有余悸。
■徐杉 文/图
不想时隔多年,雅江城依然以这副容颜与我再次相见。
雅江历史上是雅砻江的重要渡口之一,因地处雅砻江边而得名。延伸在雅江县群山中的小路,就是著名的川藏茶马古道之一。至今人们仍然喜欢用白色和黑色的石块在山巅、垭口或路旁堆成石堆,以表示对山神的敬奉。这是千百年来,往来于茶马道上的脚夫、行人,为祈祷路途平安而形成的习俗,一直延续不绝。
下午我独自到街上转悠。由于地势的局限,雅江县城街道狭窄,而且爬坡上坎,迂回曲折。大约是城外塌方的缘故,城里也显得有些脏乱,风一来就尘土四起。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家挂着“和平法会法事供养处”横幅的商店,一个中年尼姑正在店中忙碌。我立刻联想到塔公草原上的和平法会,便上前打听。大约从2000年起,每年藏历十月初一至正月十五,塔公草原都要举行盛大法会,祈祷世界和平,国泰民安,称为“和平大法会”, 附近许多藏民都会赶去参加诵经仪式。届时,僧俗民众每天都在狭长的山谷里听经诵经,然后到山上插经幡,再围着巨大的玛尼石堆转经。
很多年以前,我路过塔公草原,顺路去看正在当地学习藏传佛教经典的好友果平法师。她1993年就读于四川尼众佛学院,毕业后在四川大学深造,之后来到塔公。果平法师带我去拜访了正在和平法会讲
经的竹噶(音)活佛,再去了觉姆寺,又攀上半山崖上成佩(音)活佛曾经闭关的山洞——据说成佩活佛圆寂以前,请远在青海的竹噶活佛回来长谈一夜,竹噶活佛答应留在塔公,主持和平法会,不久成佩活佛就圆寂而去。他们之间的故事,被当地百姓传得如神话一般。
当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觉姆寺巨大的玛尼石堆,据说有上亿石块,每块石头都刻着经文,一层层往上堆砌,状如金字塔。我去时,玛尼石堆正在堆砌,一些觉姆(汉地俗称尼姑)正往上搬运石块,有的驾着拖拉机运泥土。这些觉姆,年龄最大的四十岁左右,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她们干着活,不时说笑,不时又嘹亮地唱起歌。其实,觉姆寺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庙,严格地说甚至算不上庙,因为当时既无殿也无堂,山门、围墙、观堂、寮房一无所有,只有觉姆们自己在山里搭建的简陋小木屋:她们的生活的确十分清苦,那是世俗难以理解的修行生活。然而生活的艰苦与精神的愉悦似乎并不成正比——我始终难忘她们脸上灿烂的笑容。事后我打听过,请人在一片石头上刻佛经,最低需要六元钱,那堆玛尼石的价值让我震惊!
说来凑巧,眼前这个“和平法会法事供养处”,一问竟正是竹噶活佛设在这里的法物流通处。中年尼姑叫丛翁巴姆,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在觉姆寺出家十五年,三个月前被派到这里服务。交谈中,我忽然想起布姆曲曾说她的一个姨妈在觉姆寺出家,便问丛翁巴姆,她是否认识一个叫翁青的人?丛翁巴姆答,觉姆寺有四个叫翁青的尼姑,不知我问的是哪一个。我告诉她是道孚县各卡乡人氏。丛翁巴姆一听大喜,原来她们是同乡,彼此很熟悉。她曾从翁青口中听说一个汉人在资助她的侄女读书,不想今日有缘在雅江相见!
丛翁巴姆热情地邀请我到店里坐。店铺是一个楼梯间,摆了三个柜台,人只能侧身进出,丛翁巴姆晚上就睡在楼梯下,看那情形,起身时稍不注意就会碰头。再往里有个不足两平方米的厨房,放有一点米、豆瓣和白菜。她告诉我她每月有二百元的生活费,吃穿不愁,言语里透着满足。聊了一阵,她便收拾关门,要陪我到半山的平安寺去走走。原来她到雅江虽然三个月了,但每天忙于读经书和店里的事务,连小小的县城也没有走完,更无暇去半山的平安寺。
一路上,她一边向行人问路,一边向我讲起她的出家经历。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上有三个哥哥。她从小就想当尼姑,但家里不同意。为了阻断她出家的念头,母亲做主给她找了一个同村的小伙子结婚,可是几个月后她还是离家去了寺院。
“事隔多年,我回家探亲在村里遇见他,他还是满脸不高兴,扭头就走。”丛翁巴姆向我说起她的前夫,神情淡然,如同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故事。
平安寺里有几个老人在转动巨大的转经筒,一个汉子正用一块软布一一擦拭七只碗,擦得一丝不苟。他不会讲汉语,只是不断含笑点头。丛翁巴姆说七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人们每天将七碗清水供在佛像前,下午都要倒掉,擦净碗,又换上新鲜水。
从寺院里出来,我们俩站在山上俯瞰蜿蜒的雅砻江,环顾四周大山。丛翁巴姆露出惬意的微笑,说自己出家后感到很舒心。我脑子再次闪出一个疑惑:她讲汉语为什么不带口音?藏地许多僧人不会讲汉语,或者汉语不流畅。听到我问话后,丛翁巴姆腼腆一笑,告诉我她父亲是汉人,只是父亲早逝,因此他是如何到藏地,如何与母亲结合的,大人闭口不谈,自己也无从得知。原来她是一个汉藏混血儿,用时下的话说,叫做“团结娃”。
临别时她送我一个佛像,要我挂在车上,保佑一路平安。
世间有些因缘真是奇妙。多年前,我在道孚白塔下遇到藏族小姑娘布姆曲,并资助她读书,不想多年年后竟在雅江遇见她的乡亲。如今布姆曲已经到乐山上学,如同我们家的一员,她的乡亲自然也如同我的乡亲。遇见丛翁巴姆,让我感到有时候路人与亲人之间,距离似乎并没有人们平时想象的那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