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12月25日
——从格绒追美的《青藏辞典》谈起
■陈思广
以辞(词)典的方式写小说已不是新奇的尝试,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与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早已名声在外,它们在问世之初也曾引发了“小说是否可以这样写”以及“抄袭与借鉴”的争鸣。如今,一切已成为过去,“小说是否可以这样写”也失去了争论的意义,无论是借辞典的方式以编年拼贴的手法连缀历史,还是以笔画索引的形式为村寨立典,都明白无误地向人们宣告,辞(词)典体小说不仅可行,而且对开拓小说文体的边界有着重要的创新意义。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小说写作有着多样的可能,即便是辞典体写作,同样存在着文体的丰富性。从这个角度看格绒追美的辞典体长篇小说《青藏辞典》,我以为正是这样一个创作理念再实践的体现。
《青藏辞典》共选用辞条1076个,除去重复的7个计1069,这些辞条如果依其功用大致区分的话,可以分为:(一)智性辞条,即由一个辞条或故事(段子)使其引向哲理、寓言等思考类的辞条,这类辞条约计468个,约占43.78%;(二)心性辞条,即源于宗教或与宗教意义相关联而引发的辞条,这类辞条约计343个,约占32.09%;(三)实性辞条,即对实人、实事、实物予以呈现、释义的辞条,这类辞条约计100个,约占9.35%;(四)文性辞条,即由文学及其性质或由之洐生的与文学创作相关联的辞条,这类辞条约计82个,约占7.67%;(五)即性辞条,即作者写作当时涌现的热词或现象,这类辞条约计44个,约占4.11%;(六)梦性辞条,即作者因梦而出现的辞条,这类辞条约计32个,约占2.99%。这些辞条以“释义”的方式排列组合,传递出作者“将人生的旅途隐没于淡若炊烟的文字,让辞典成为一扇窗口,剪辑一路的风景和心情”及“编撰者的心灵轨迹”和从中“遥望到青藏高原隐秘的智慧河流、沐浴到来自雪域的灵性光芒”的创作愿望。从作家的创作实践来看,应该说,这个愿望作家是达到了,文本反映了作家对现实的烛照、审思、纠结等多重复杂心理,对时代的关切,对神山、圣水、先哲、大师等的敬仰,对自身文学道路与理想的追求、困惑、焦虑与期盼以及对人的命运与人生道路的探寻与思考,作家笔下的这些辞条如:尼尔·康纳德·沃尔什、伏藏、佛珠、轮回、圆满、色达、烟供、神圣、转世、灵童、秃鹫、掘藏、定崩桑、加持、新路海、心魔、药王子、甲喇嘛、偈颂、仁真旺杰、九神山、仁真尼玛、拉交罗布、阿古登巴、康巴、卡瓦格博、热巴、丹津·巴默、格龙·洛桑旦增、尸语故事、中甸、康定、奔公甲格西、折嘎等等,植根于青藏高原,辉映出青藏高原隐秘的智慧河流与来自雪域的灵性光芒,也正如作家所说:“青藏的辞典是阳光、雪花、青草,是泥土、甘露、花香,是草原、河流和山峰,也是道路,心性和觉悟。”这无疑是作家对青藏这一文学辞典颇具典型意象的形象注释,也是作家对辞典体小说文体探索的重要贡献。而这种文体再开拓的文学意义,也必将在中国当代小说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进一步分析《青藏辞典》中不同类别的辞条,我们发现,作者在其中的表达方式显著不同。在智性辞条中,作家的思路显得比较开阔,常由辞意而引申或转义以表达作家对这一辞条所生发的现象的认知或思考。如“婚礼”,作家在这里并不是表现一对新人结婚的场面,而是借这一辞条讽刺社会上正在漫延的以结婚为名露骨地索要财物的功利行为,当然,这其中也流露出作家对藏文化传统正在悄然变味的隐忧。再如“领导力”,释义为:“一个人今天成了领导,明天便成为各方面的专家。这是当下时代领导力的出众表现之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家的寓意与指向何在。又如“功成名就”,以对话的形式嘲讽了所谓追名逐利的人,写作手法也不尽相同。有的辞条富有哲理意味,如“骡子的腰”就“劝诫人们不要在不明真相前想得太多,也不必为没有到来的事情而操心”;有的还有警示意义,如“洗脑”:“如果洗脑成功,躯体就是个空壳,就是行尸走肉”;有的针砭鲜明,如“报告”:“把吃过赃款的嘴巴,用污浊的油水擦试之后,坐到主席台上‘呱呱呱呱’作廉政报告”;有的轻松诙谐,如“哦呀”“嘎麻松”等。不一而足。由于智性辞条彰显智慧与才情,辞条作为作家驰骋思想的形象空间就具有了更高的灵活性与展示度,不仅自由度大,突破度也高,许多辞条令人耳目一新,不禁击节叫好,有的过目不忘。如“母亲”,讲述了一个危境之下母亲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换来孩子平安的故事,又以“第二年,发生故事地出现了一些经幡,它们随风将经文咒语带到了四面八方”作结,将一个平凡母亲的伟大母爱,写得既有文学性,哲理性,也显现出神性的光芒。在心性辞条中,作家则尽可能写得虔诚、空灵,让读者在镜中梦与梦中镜的佛境中,感受青藏高原藏传佛教的神性色彩。众多辞条的选取与颇有体悟的阐述,无不让人感受到藏传佛教对作家的熏陶与濡染,有时也令人情不自禁地沉浸于其中。如“空性”一词,作家释“放”,谈“业”,言“心”,继而“法无我”至觉悟而成佛,对何为“空性”以及如何“空性”作了形象生动的佛学阐释。伏藏,藏文是“爹玛”。“爹”有“宝贵”和“值得保全”的意思。相传莲花生大士到西藏传扬佛法后,发觉传授有些法的因缘尚不成熟,便在离开西藏前,将很多教法、佛像、法药等埋在不同的领域里。故指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被埋藏于地下、河中、悬崖及意识中,最终再被发掘出来就称为“伏藏”。作家在作品中共撰写了三条“伏藏”辞条。第4节的“伏藏”写嘎玛活佛在一悬崖峭壁边的石缝里发现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师傅告诉他这是殊胜的掘藏缘分,于是嘎玛活佛再次来到悬崖边,小心地把佛像揣进怀里。“等到把石头放进去时,他吃惊地看到奇迹又发生了:洞里像是有磁铁似的,把石头吸了过去。再看时,整个崖壁天衣无缝,连缝隙都找不到了。他这才明白:那是一尊伏藏品。”第14节的“伏藏”写“大师刚坐下,莲师的密妃益西措嘉就向大师授记道,河中的水怪嘴里正衔着一卷经文,它在正午时分就会合口,如果错过今时,还得等一甲子六十年的时间。经文是关于愤怒本尊的修法秘本。”得此秘授,大师立即飞身上马,跃向湍急的河流到达河心,捧回那卷羊皮纸。”第16节的“伏藏”是:“埋藏的宝贝有:物藏、意藏、水藏、虚空藏、岩藏等。最深的伏藏在内心。”可见,前两个是对岩藏、水藏的形象描写,富有神秘色彩;后一个则是说明,有补充性质。其实,这一点在第14节本辞条后已有较为详尽的说明:“伏藏就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当然对唯物者而言是无法理解的——埋藏在河中、地下、岩崖以及意识中。在某个时刻,由有缘分的掘藏师掘取出来,一般是珍贵的法本、法器等。格萨尔王故事说唱者中,一些神授艺人,就属意藏者。”这里再次突出“最深的伏藏在内心”,显然升华其意,也将“心—佛”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可谓心佛相一,相得益彰。在实性辞条中,作家写得中规中矩,也较少发挥。看看这些入选的青藏高原的辞条吧——“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布达拉”“贡嘎山”“雅鲁藏布”“岗仁波齐”“格萨尔王”“德钦旺姆”“唐东杰布”“顶果钦哲”“拉萨”“日喀则”“德格”“九寨沟”等等,无不名震海内,甚至披满庄严与神圣感,这自然让作家内心升腾起对青藏高原上神山、圣水、先哲、大师的尊敬与景仰感,写法上多为言简意赅的介绍或平铺直叙的阐明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也有少许实性辞条如“牦牛”“珠”“糌粑”“青稞”等,是青藏高原的日常物,其中“珠”字特别且令人印象深刻,在汉语词汇中还确实没有相对应的词。这反映了高原游牧民族的生活智慧。文性辞条因多表达作家自我对何为文学,文学何为以及如何为的探索与憧憬,因而写得自在、哲理,不少辞条给人以启迪。如“民族主义与文学”,作家借用福克纳的原话,将自己对于民族与文学关系的理解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出来,即:文学是心灵的艺术,与是否属于哪个民族或拥有哪个肤色,没有关系。再比如“写作”。这个辞条在辞典中出现了两次,第12节是:“忘掉写作,或者自以了解的一切,面对新的素材,面对新的素材探索时,用最为简单最直接的语言来叙事。这是本真的开始,有可能最终走向壮阔的道路。”这是对文学“如何为”的思考。第19节借用奥尔罕·帕慕克的说法:“写作是人类最深刻、最神圣的活动之一”,强调写作的意义与人生选择的重要性,间接回答了“何为文学”的这一命题。又比如“文学”,作家先后三次使用这一辞条,或是表现经济大潮下文学的变异性,或是表现某些人对文学的态度,或是表达了自己对文学的理解,扩大的“文学”的辞义,也透视出作家对文学生态的隐忧。“小说的意义”则将“文学何为”作了清晰地表述:“小说的意义与人生的意义一样,那就是快乐。真正优秀的小说让我们接近人生的真谛,带来生活中的快乐。传大的小说给予我们理解人生的新方式。其实,最高的境界是超越快乐。”这既可以看作是作家对小说的理解,更可以看作是作家进行小说创作的座右铭。《青藏辞典》还收录了一些“即性辞条”,这些因作家写作时突涌的热词或现象,既是历史瞬间的记录,也是时代即时的印痕。如“日本·灾难”,令人想起2011年3月11日发生在日本东海岸的9级大地震所引发的海啸等毁灭性灾难;“本·拉登”则是美国海豹突击队宣布击毙“911”恐怖事件的主谋本·拉登的消息。2001年9月11日,911事件震惊世界,2011年5月1日本·拉登被击毙,同样世界震惊。还有“莫言”,这位中国大陆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成为2012年中国文坛最响亮的名字”。随后,作家在这一辞条后面附上一句:“这一年,我也让康巴作家走上了媒体的前台。”这是指2012年10月30日,“康巴作家群”作品研讨暨新作发布会在成都举行。由四川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康巴作家群书系”第一辑共6本正式与读者见面。这些作品以浓郁的康巴地域特色,给中国文坛带来新的欣喜和收获。这类辞条具有偶发性,即时性,故多属信手拈来,在看似随意陈述中传递作家对这一事件或人物的看法,自然随性了许多,也唤起人们对作家所述对象的记忆与联想。梦性辞条是全书中出现最少但又不得不提及的一类辞条,它主要由作家的梦境产生,也是作家内心思绪的一段秘录。这里有对亲人的思念,如“父亲”;有对自己文学道路的焦灼,如“捕梦”;有对生活的调侃,如“横刀夺爱”;还有对“佛意”的灵显,如“玉碗”等。但我印象深刻的是“奴性”这一辞条,它对缺钙人及缺钙时代的概括与揭示,令人赞叹,也令人共鸣。不过,本来颇具开放性的梦性词,作家反而写得较为拘谨。这或许是梦境太真实所致吧。
不过,当我读完《青藏辞典》后,我又在想:辞典如何为小说?因为读完《青藏辞典》后,我发现自己除少量的辞条印象较为深刻外,许多辞条竟然印象并不清晰,我尽力想找出各小节内辞条间的逻辑联系及各节的结构关系,也在头绪繁乱的辞条面前显得笨手笨脚。我想,辞典小说固然有辞典的因素,但归根结底是小说,其文体虽然具有扩张性,它作为小说的虚构性与形象性也即是文学性还是应当置于首位,其间的线索脉络也不宜过于随性而为,而过于理性化是否会冲淡文学的形象性呢?我多少有这样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