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2月12日
■张炜
那么中国小说如何继承?当然要从中国的诗和散文,特别是《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样的瑰丽之中去寻找源头。它们的核心仍然是诗。
什么是诗?其实我们费了许多话语,一直想努力接近的就是这个东西。可是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物像诗这么费解。用语言解释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这很不容易。
我们有时候说“作品诗性很强”,或什么东西“很有诗意”、“像诗一样”,往往把诗给扭曲了简化了,以为所谓的诗无非就是那些慷慨激昂的气势、漂亮的句子、 很唯美很巧妙的表达——这或许也属于诗的一部分,但诗往往不是这个,不止这个,它还有更多的、更本质的一些方面。比如我们可以说,诗是特异的思维所能抵达 的一切方面,是一种极致化的表达,是沿着生命的一切方向一切可能的极致化的表达。它除了明丽,还有幽暗,这都是诗的表达。它是无所不至的,是最偶然也是最 遥远的一次心灵的投掷。
从这个意义上讲,年轻人更敏感,有时候灵光一闪就是诗。老年人写出好诗的几率可能就少——但是不要忘了,它既是生命中最遥远的一次爆发和投掷,那么也同样需要更多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经验,那样岂不是可以投掷得更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大诗人更应该是年老的人。
艾略特年纪很大了还在写很好的诗。哈代晚年更像一个诗人。
大诗人的标志,往往是能让饱满的创造力贯穿一生。那些很有特色的、早熟的、灵慧的、呈现非常之态的,都是特异的天才。他们在少年青年时期,就完成了一生的 写作。然而最伟大的诗人当中也有大器晚成的,由于他一生都在写作,才有了这样的收获。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写诗,都是一生的劳动之和,是这 个数值的对比。他将饱满地呈现出整个生命的河流。
对于诗的渴求,志向是一回事,能否抵达又是一回事,但是把心放在那个高处就好。
讲一个故事。高尔基是当年前苏联文学界的泰斗,跨越新旧时代的传奇人物,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拥围。他操办了前苏联的作家协会,又是文学创作第一人,威望大得 不得了。他主要是写小说,但是深深爱诗。我们可能都没有看到过高尔基的诗,只看过他的一个故事,这与诗有关。原来他在家里写了好多的诗,只是不好意思拿给 人看。有一次忍不住,就交给当年正在诗坛走红的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看着看着,就忘了面前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竟然气不打一处来,斥责说这个句子 怎么能这样写,批评得毫不留情。
马雅可夫斯基说着,对方一点声音都没有,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高尔基正用大拇指抹着眼泪。老人呜呜地哭了。这是羞愧的眼泪,绝望的眼泪。
马雅可夫斯基感受到一个大师在文学和艺术面前的那种谦卑,对诗的那种热爱。这样的老人可以不向强权低头,但在诗的面前,在文学面前,却非常谦卑。年轻的马雅可夫斯基也很了不起,他在诗面前可以忘记一切,可以训斥泰斗。而高尔基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泣,多么可爱。
在越来越走向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的时代,诗在文学版图上已经不是中心,而是处于边缘的边缘,这真是一个大不幸。
其实诗才是文学的核心。好诗不多,并不代表诗的地位低下,这不需要诗去负责。好的小说家也不会风行于世,因为他们早就不再满足于编织一个破破烂烂的故事 了。从文学的本质上讲,小说是居后的。直到现代小说边界的不断扩大,一切才稍有改观。现代小说的边界是橡皮做成的,不是木头,而且是弹性特别好的天然胶, 可以大幅度地往外撑,越撑越大,里面包含了许多许多。但是严格地讲,就其固有的属性来讲,小说在品质上仍然是低于诗的。
打开中国古代文学史,士大夫们,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人物从来不写小说。但他们一定要写诗。这是中国高雅的纯文学传统。
有人说中国高雅的叙事文学没有源头,这是一个误解。中国纯文学小说要继承,不能光继承一本《红楼梦》,也不能去继承话本,什么《响马传》《封神榜》之类, 这当然不行。于是中国现代小说就一头栽到了西方,从结构到气息,全是学了这一套。所以它仍然走不远。因为文学无论如何一定要建立在自己的传统上,要找到一 个渊源。
那么中国小说如何继承?当然要从中国的诗和散文,特别是《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样的瑰丽之中去寻找源头。它们的核心仍然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