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丹

扎西翁姆一开始没弄清楚跟着杰娜他们走进家门的天使是男是女，待天使脱掉外衣，露出高耸的胸脯，她才阿啧一声，消除了疑惑。

画家不失时机地介绍道：阿妈，这是我朋友的一个亲戚，歌舞团的演员，来达多城采风，也就是体验生活。天使立即上前拉着扎西翁姆的手，甜蜜地叫了一声阿妈，达多城有句俗话说得好：山朝水朝不如人来朝。扎西翁姆一辈子是十分好客的，她天性喜欢热闹而不耐冷清。杰娜、画家把新来的客人介绍给他，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这一点对她很重要，通过短时间的接触，她发现天使还和自己有不少相似之处，开朗、健谈，她开始喜欢这个看起来怪怪的，说起话来动听的姑娘了。

天使虽是搞舞蹈的，但对少数民族文化很感兴趣，她的旅行日记里满满记载了几大篇关于达多城的风土人情，人物春秋，宗教信仰及历史渊源之类的文字，扎西翁姆装了一肚子达多城的故事，天使如获至宝。一连几天，她都缠着扎西翁姆问这问那，而扎西翁姆不厌其烦地回答她提出的种种问题，如达多城四十八家锅庄，藏传佛教五大教派的寺院、汉地的道观、会馆、伊斯兰的清真寺、西方的天主教堂以及达多这个名字的种种由来，光这个名字就有三种以上的传说，一是说三山夹峙，两河交汇的地方；二是说三国诸葛亮七擒孟获命郭达大将设炉造箭的地方；三是说汉地丝绸、茶叶进行边贸的地方。

扎西翁姆还饶有兴致地告诉天使，她在西康省实验小学读书的往事，西康省实验小学位于距达多城十余里的俄洛草原，藏区有钱家的孩子学喇嘛，穷人家的孩子支学差。扎西翁姆就是支学差的穷孩子之一。当年省主席刘文辉倡导对边远地区少数民族的同化教育。扎西翁姆记得每天清晨，全校师生都要到操场为国父孙中山默哀致礼，然后大声朗诵国父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欢迎刘文辉到该校视察的集会上，扎西翁姆作为学生代表，背诵国父遗训，面对台下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她结结巴巴背诵出第一句，后面一句怎么也想不起来，急得她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这时，她突然想起阿妈在她临来上学之际说的一句话：你害怕？有什么好怕的，你要是害怕，就把你害怕的人当作草原上的牛羊，当作一块石头，这样，你还怕哪个。

看来阿妈的话确实没错，她定了定神，她的眼前出现了滑稽可笑的幻景：操场里到处是咩咩鸣叫的牛羊，放牧的少女扎西翁姆抡圆了手中的俄多（一种可以装石块帮助赶羊的工具）朝它们甩去，随着啪的一声巨响，她的脑子仿佛开窍了，她用藏味浓厚的汉话流畅地背诵国父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她看见与刘文辉坐在一起的一贯阴沉着脸的范校长都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最后，刘文辉亲自把两块大洋放在她的手里，并拍了拍她的头。

扎西翁姆记忆中的涓涓细流被天使挖掘出来，双方都非常轻松愉快，天使说以后一定要写一本关于达多城的书。扎西翁姆似乎有些口干舌燥，叫天使给她倒碗酥油茶，趁天使去倒茶时，扎西翁姆盯着她的后脑勺仔细打量。

姑娘，下次我可不想再看见你这怪模怪样、不男不女的头发，要么剃成光头，像达多城出家的觉姆，要么把头发留得长长的，像草原牦牛的尾巴。

扎西翁姆的幽默惹得天使哈哈大笑，和天使在一起，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和杰娜他们在一起，她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谦逊和在意。

漫长的时光轻而易举的被欢笑声代替了，这笑声像一阵风，吹走了她记中的许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记忆尘埃，她觉得有种颜色如同天空在慢慢沉落，那是西康省实验小学的颜色，那幢墙面被涂抹成深蓝色的学校，在俄洛碧绿的草原，白色藏房、金碧辉煌的喇嘛寺以及远方白雪皑皑的群山映衬下，显得寂静而忧郁。十三岁的扎西翁姆躺在草丛里，专心致志地久久凝视着蓝色的天空，她第一次意识到灵魂飞翔的幸福和痛苦。

天使曾对杰娜说过，从她第一眼见到画家，就注定了她和他将会发生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她毫不掩饰地喜欢画家，她喜欢让画家画她，她喜欢堕落的天使。这是个隐含着纯洁与晦涩的称呼，她喜欢体验不一般的人和事，她尽情地表达和渲泄精神与感官之乐，所有的这一切，都被画家惟妙惟肖地凝固在画稿上。以至于画家和杰娜单独相处时，就会有天使的影子出现，她那双悲悯的眼睛，还有他们含混不清的声音相互呼唤：天使，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