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12月18日
◎黄孝纪
那是一个揪心的庄严仪式。
高速铁路的巨大灰色桥墩,一个连一个从田野上长出来,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已经逼近村庄,逼近我的家门口。我的红砖瓦房的清水墙上,被人用红色的涂料画了几个大圆圈,里面写了一个潦草的“拆”字,旁边还打了一把红红的大叉,仿佛两把血色刀子。显然,这栋留下了我二十多年记忆和生活场景的瓦房,我少年时目睹了它的诞生,现在人到中年,又要看着它消失,还原成一片颓败的废墟,无可挽留。
2008年深秋,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从永兴县城回到家乡这栋瓦房。三年前,我的父亲也追随母亲去了对面的山上长眠。房子从那时上了锁,瓦屋面上不再飘荡浓浓淡淡的蓝色炊烟。我也累月经年不再回来,任由这栋简陋的老瓦房空置着,落寞地忍受日晒雨淋。我这次回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按照政府相关部门的要求,带头拆掉这栋房屋,以便整个村庄拆迁工作的顺利推进。我只带来了一块红布条,一刀纸钱,一把香,一对蜡烛,一个打火机。别的什么也没带。还需要带什么呢?在选定的这个就要拆掉这栋庇护我成长的旧居的时刻。
房子外面,我的堂兄三节和几个村人在说笑,抽烟,墙上斜搭的高楼梯直抵瓦檐。他们是我雇来的,只等我的简单仪式一结束,就进屋搬东西,上房揭瓦拆砖。
厅屋大门打开了,堂屋门打开了,堂屋通向禾场的侧门打开了,木窗板推开了。强烈的光线射进来,照着堂屋中央的砖砌方形大正灶,四围泛黑的粉墙,烟火熏黑的楼板,蒙了厚厚灰尘的碗柜,灶桌,宽条凳。砖砌的水缸空空的,干干的,没有一滴水,泛白的水泥内壁结了蛛网。空气中有一股久无人居的发霉的味道。
与我一同走进堂屋的,是年近七旬的金德老哥。他是我的邻居,是村里的老泥水匠。我的这栋瓦房,当年就是以他为主的工匠们建成的。记得房屋圆垛的那天,他带着一般人,站在人字坡屋顶的墙垛子上,瓦檩条上,放鞭炮,杀公鸡敬神,唱段子,撒糖,撒饼干,撒染红的花生。大人孩子站在下面围观,仰头聆听,笑闹着拥入尚未盖瓦的房屋里捡拾撒下来的东西。当年冬天,我家乔迁新居。堂屋的这个砖灶也是他砌的,在选定的良辰吉日,是他亲手在灶基上安放了象征一家之主的崭新的铁撑架。
我点燃了纸钱,烧在灶膛里。火光熊熊,腾起一片烟尘。就着如舌的火苗,我又点燃了香烛,插在灶台面上的缝隙里。三炷香缭绕着青烟,蜡烛燃烧着,火光明亮,拖着长长的烟尾巴,红红的油脂顺着蜡烛滑下来,滴落在空荡荡的灶台上。堂屋里又充满了多年不见的烟火气息。
灶膛里的纸钱渐渐成了一滩黑色的灰烬。金德老哥拿了红布条,系在了灶膛口撑架的圆环上。他神情肃穆,两手握着圆环,一拉一提,铁撑架就与灶膛分离开来。我赶忙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这个沉甸甸的撑架,上面一个圆环,下面三条腿,均已锈迹斑斑。二十多年与这个灶台,这膛炉火,这栋房屋,这方土地的长相厮守,如今终将分离。
外面进来几个人,开始清理旧物,搬到门外的禾场和空地上。另几个人上了楼梯,开始揭檐口的瓦片,一叠一叠传递下来。我从堂屋里出来,把拆房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堂兄三节。
提着撑架,我离开了这栋正在拆除的老房。作为村庄的游子,作为家的象征,我和我的相伴了二十多年的撑架,一同行走在返城的路途。
秋风里,撑架上系着的红布条不时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