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3月25日
◎陈钦宜
当张建林拿出户口本告诉我弟弟早已失踪二十几年的时候,我想到了《百年孤独》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想到他弟弟回来的时候可能比姚明还高的身躯,又或许和张建林一样是个佝偻病患者,想到马孔多上每一个人物和三道桥村里的老人们在日照最长的地方依靠闲聊的模样……铁笼里的藏獒发疯式的朝我嚎叫,链条碰撞铁笼的声响,吓得我不得不回神将视线移到这位长年寄住在哥哥家,身高半米的男人身上。他佝偻着身躯,背上就像塞了一个足球,乱蓬蓬的头发里夹杂着沧桑的痕迹,接过户口本时我刻意避开那双沾满油渍且关节变形的双手。我们面对面交流,很多时候让我觉得,他难以改变的弓腰身形,像时刻在恭敬行礼。我想我应该尽量避免这样站着和他交流。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相遇的缘分,在本就不大的康定,在人们都企盼发展壮大的梦想征程里,结对认亲就在考验人性和人心。很难用张建林三个字得知,他的模样是否俊朗,生活是否富裕,为人是否和善、真诚。
“您有什么诉求?”程序式的提问。他将手交叉放在一条腿的膝盖上缓缓抬起,微笑着露出漏风的门牙,想说个什么,却又立马低下头,放下抬起的那条腿,手肘支撑在大腿上,略带节奏地抓着本就凌乱的头发。至此,我的视线没有离开,这是老实人最真实的条件反射。“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这是另外一种不太书面的提问。他支支吾吾,声音轻柔,轻到我需要将耳朵凑近,柔到我必须重复确认他所说的内容。在那间寄住的走路都会震动家具的瓦房里,长年与哥哥、嫂子、侄女们的共同生活的家庭里,他说他想有个自己的家。院子里藏獒时不时雄厚震慑的嚎叫,揪紧了我内心的不安,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在他哥哥家里,狗有狗笼,猪有猪圈,甚至连还未卖出的土豆都有一间存放的空间,而张建林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脱贫攻坚的集结号吹响,他听到了,三道桥村的每一位村民都听到了。在本不大的院落里,一间25平米的房屋逐渐建成,哥哥抹墙砖,嫂子运水泥,亲戚朋友们各自分工,仅为这来之不易的25平米。我仍能够看到佝偻着身躯的张建林,他在漆黑的厨房里,和猪食、洗碗、烧柴火……
25平米的房屋很快就建成了,那间仅25平的房间里,刚接好水管、安好窗帘就没了动静,好长一段时间,从冰箱、沙发、电视、床、茶几、衣柜、马桶这些基本家居配置,都是他从耐以生存的林补、草补、低保、残疾补贴中一点一点积累换来的。
康定的冬季较长,路面早已结起难以融化的暗冰,木板门上的木头锁每一次旋转开启都会发出沉闷的“哐噹”声,院子里没人,藏獒朝我象征性的嚎叫两声后,没有了第一次去时那种誓死捍卫家园的气魄,乖乖趴在铁笼里。都说狗通人性,我想我每一次的不请自来,已经让这条藏獒放下戒备,或许每一次旋转木头锁,首先打开的是我与这只藏獒的内心。清晨九点的阳光刚好照在张建林新修的25平米的大门上,我坐在门前也享受在这寒冷的冬季里阳光赐予的温暖。他穿着单薄的蓝色布衣,对,就是50年代人手一件的那种,每一件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显得特别宽大,我把自己包裹得像颗粽子,看到他的第一句就问“你不冷吗?”这可能是一句废话吧。勤劳的农民不睡懒觉,在村间林道检查排查完安全隐患对于他来讲已算是体力活了,在冬季的大清早,我应该问他“热吗?”因为他的额头和鼻尖挂满了汗珠。
父亲打包了几件自己的棉服和家里很久没有用过的铁皮电炉让我送给张建林,他很需要这些东西,自从有了那25平米的房子,他再没过任何要求。他想要拿出点什么回馈于我。“你的那个驼背儿亲戚在那儿。”同事提醒我,他佝偻着背,站在村头手里拿着装好的土豆,朝我咪笑,“哥哥他们回来后怪我没给你装点土豆,他让我装的,你拿去吃。”三道桥村的土豆很有名气,虽然外表不出众,但里面却是回甜的,就像张建林给我的感觉。当别人用“驼背儿”这种揭露身体缺陷的称呼时,我的内心有了抵触。
村两委召开会议,乡党委书记、村长一行分别讲话,“我们三道桥村名声不好,那只是一小部分人坏了整个村子的名声。这次脱贫攻坚迎检是在考验整个村民素质和村风民风,大家有信心吗?”“有、有、有……”一声比一声响亮,老人、妇女、青壮年们像战士出征前的宣誓,上百人呐喊的气魄足以证明发自内心的信心。
身体有缺陷者往往有一种自卑,但这种自卑有时也可以是一种奋勇向上的激励。希望张建林也能这样奋勇向上,把自己的生活越过越好。多年以后,当双鬓白发的我站在博物馆前,一定会想起摘除贫困二字的那个遥远年代,还有我的“亲戚”张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