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6月21日
第一次知道《贡嘎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傍晚。那时我在大渡河畔一家水泥厂当熟练工,所谓熟练工就是技术含量低只需劳力的工人,相当于现在的农民工,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有编制有劳保,还要发一套那个年代很时尚的劳动布工装。但很快我就明白那身工装并不好穿,劳保也并不好吃,因为我去的水泥厂是大干快上的产物,防尘设施极差,粉尘浓度极大,很容易得尘肺病。而羡慕已久的工人阶级原来并不神圣,也要分三六九等,为争取一个好工种不惜打破头。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只能去浇水泥。那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每天戴着日本太君的披风帽和防尘口罩在高温和粉尘中煅烧水泥,八小时下来除了眼白全是黑的,得费老大的劲才能冲洗干净。工厂远离市镇,生活极其单调,下班后也只能在大渡河边捞捞水柴,钓钓石巴子,望着河水发呆,或是开一块地种点菜,焊个鸡笼养几只鸡,万念俱灰地混日子……
◎高旭帆
那天我正在清理鸡粪,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名字,回头一看是贺智富,他是康中同学,又是一条沟的知青,我们都叫他老八。知青时的老八为人豪爽酒量极好,还会一手木工活,回城后被分在民贸公司凉粉店切凉粉,我们去吃凉粉老八总是抓堆尖尖一碗,让我们大饱口福。我奇怪问你怎么来了?他才拿出一本杂志说我调到《贡嘎山》了,来联系你们厂一位诗歌作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贡嘎山》,才知道州里还有这本文学期刊,老八用紫夫的笔名在上面发表了不少小说。那天晚上在私自搭的厨房里,老八和我秉烛夜谈,在阵阵袭来的春天气息里,老八用自身事例鼓励我振作起来,把握自己的命运。他就是在《贡嘎山》创办者之一的龚伯勋老师的鼓励下才走上了文学这条路,这番话打动了我,第二天我就去冷碛赶场买回一支笔和几本稿笺纸,在经夜不息的球磨机轰鸣声中做贼一般开始了习作。说做贼般毫不夸张,因为在卡车司机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明星职业的年代,想当作家不仅会被嘲笑还被认为是天方夜谭。
几个月后我接到老八寄来的笔会通知,我拿着通知去厂里请假,厂领导用狐疑的目光审视了半天,笔会这个词对他也很陌生。他一直看到落款处“贡嘎山编辑部”鲜红的公章时才勉强同意我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笔会,笔会在大渡河畔的姑咱镇举行,在姑咱森工局招待所我见到了当时的散文编辑姚福康,小说编辑嘎子和紫夫,诗歌编辑列美平措。嘎子表面文静腼腆,但骨子里蔫坏,经常搞一些令人捧腹的恶作剧;列美那时刚从大学毕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满口的文学新词令人耳目一新;陆续又见到各地文友:甘孜军团的孙浩东、格妮措,韩长林和郭昌平两员干将那次因事未去;丹巴的牟子,九龙的仁真旺杰,电力公司的康柳,州级机关的王芳林、民干校的胡杰;州人行的宋涛等……一交谈才知道这是《贡嘎山》举办的首届笔会,参加者都是在《贡嘎山》发表过作品的,这次是来改稿,而我除了在《甘孜报》上发表过一些新闻通讯外还从未在《贡嘎山》发表过任何作品,也没带现成的稿件,顿时忐忑起来。几位编辑看出我的紧张都安慰我,说交不出稿也没关系,认识一下朋友感受下文学氛围也有好处。我才放松下来。
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代,共和国百废待兴,文学也迎来了春天。那时的笔会也真是笔会,白天都自觉在房间里写作,只有晚饭后才聚在一起聊文学,聊人生,聊自己想写的故事,常常为一篇作品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牟子经历丰富,经常讲一些丹巴的奇闻逸事,仁真旺杰(愿他在天之灵安息)擅长冷幽默,经常把大伙逗得捧腹大笑他自己却面无表情。王芳霖有个好嗓子,唱起歌来感染力极强。笔会的确让我感受到了文学氛围,也有了创作的冲动,在笔会结束前,我终于写出了平生第一篇小说《夜过卡桑渡》,并发表在当年第四期的《贡嘎山》上。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了,与文友们依依惜别后我回到了厂里,但笔会已经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明白世上除了人间烟火和发呆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文学能不能改变命运我不知道,但至少能让灵魂自由翱翔,让生命不那么寂寞。于是写作成了我最大的乐事。笔会结不后《贡嘎山》编辑部的老师们也继续扶持我这个基层作者,嘎子经常写信与我探讨作品的得失并鼓励我多读优秀作品,一段时间小镇稿纸脱销,紫夫就寄来不少稿纸。列美每周必须光顾书店,凡有好书上架都会通知我,有些紧俏书还垫钱替我买下。对文学的共同爱好超越了友情,让我感动不已。当然我后来才明白当年《贡嘎山》这些编辑都是狡猾的牧人,他们用感情的鞭子驱赶我们吃草、产奶,在他们的鞭策下州里的创作也如井喷一般,各地文友除了在《贡嘎山》还陆续在全国各地刊物发表了不少小说、诗歌。创作队伍涌现了实力强劲的甘孜军团、甘孜报社方阵,《三元色》诗社,以及德格游侠、丹巴奇兵、九龙独狼等各路高手……
如果说贡嘎山以其神秘和高贵成为登山者们的乐园,那么《贡嘎山》就用它的热情和包容为康巴营造了一个文学园地,甘孜州地广人稀,全州十八个县散落在雪山草地,当年交通远没有现在这样发达,个别县甚至不通公路,基层作者到州里一趟很不容易。但只要有作者来康定,编辑部知道了都要尽地主之谊,召集在康定的文友们相聚一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谈文学。有时还为作者提供住宿。当年我去康定就经常蹭吃蹭喝还在紫夫家蹭睡,列美当年也在家里接待过不少作者。编辑部真正成了文学爱好者的们“娘家”。基层作者有什么困难,编辑部也竭尽全力帮助协调,为作者们创造更好的创作条件。有一次我为了写一篇报告文学需要去磨西麻疯院深入生活,编辑部就主动替我请创作假,让我顺利完成了这篇作品,并获得当年的“四川文学奖”。以后我也走过不少地方,但当年《贡嘎山》营造的这种文学氛围极其少见,在这种氛围下《贡嘎山》为藏区乃至全国各地培养了大批作者,其中不乏现在饮誉全国的著名作家。许多作者后来也成为各单位的能人。这一点可以说《贡嘎山》功不可没!
如果说贡嘎山以其绝对海拔在四川树立了一个高度,那么《贡嘎山》就以虚怀若谷的胸怀拓展了一个视野。为了把康巴文学迅速推向全国,《贡嘎山》一旦发现好的作品便鼓励作者先投向内地刊物,即使在《贡嘎山》已经发表但反响不错的作品,编辑部也鼓励作者继续外投,因为当时《贡嘎山》发行量小影响不是很大,当年我有一篇在《贡嘎山》发表的小说《野坝》就是在编辑部鼓励下外投,最后被当年的四小名旦《青春》采用,让我增强了信心拓宽了视野,最终在《贡嘎山》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了远方……
如果说贡嘎山以其巨大的海拔落差造就了丰富的植物群落,那么《贡嘎山》也因其兼收并蓄丰富了文学园地。《贡嘎山》从不排斥任何流派,尤其鼓励创新。有一年,编辑部组织在康作者进行同题小说接龙,二十一多位风格各异的作者依次接龙,历时两年最终诞生了一本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弯弯月亮溜溜城》并结集出版,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体裁的同时也留下一段佳话。
贡嘎山因其雄奇险峻吸引了一代代的登山者,《贡嘎山》也因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一代代的文学爱好者。当年以意西泽仁领军的那批作者已渐渐淡出人们视线,但以格绒追美领军的少壮派又拍马杀来。康巴文坛再次掀起强劲的旋风!因为康巴有两座山,一座是贡嘎山,另一座还是《贡嘎山》。
几十年过去了,回望康巴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贡嘎山》。山还是那座山,但风景却变化万千!
几十年过去了,主编换了一任又一任,编辑一茌接一茌,但办刊宗旨始终如一,那就是登高望远,辛勤浇灌,独树一帜,海纳百川。
几十年过去了,《贡嘎山》迎来了她四十年的华诞,作为她培养的一名作者,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感恩《贡嘎山》,祝福《贡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