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6月22日
◎黄孝纪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唐朝诗人杜牧的这首《秋夕》,描述了一个寂寞宫女的形象。流萤,夜色,牵牛织女星,这些自然的物象,古今皆然,人所共仰。不同的是,宫女手里拿的是轻罗小团扇,民女则大多摇的是粗糙大蒲扇。就比如我的家乡八公分村,直到二三十年前,村夫村妇扇风所用,莫不是棕树阔叶所做的枯黄色的长柄蒲扇。
在八公分村,每户人家的堂屋,都有一个砖砌的大灶台,俗称正灶。正灶的两旁,靠墙安放了宽边长条凳,形如大曲尺。这里,一年四季都会有一把旧蒲扇,或放在条凳上,或插在条凳与墙壁的缝隙间,或者干脆丢在条凳下的地面上,与干柴干茶籽壳炭块为伍。一日三餐,主妇生火做饭做菜,满屋子烟尘弥漫,呛得咳嗽不断,双眼流泪,顺手拿了蒲扇往灶坑不停扇风,拍打灶砖啪啪作响。灶膛里的火光便熊熊燃烧起来,烟尘渐小渐淡,往楼上升腾,从木格窗户游出,在瓦屋面上漂浮起长长袅袅的浓浓淡淡的炊烟。这把蒲扇经年累月地使用,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不管从哪户人家拿出来,都是一把标准的济公扇。
品貌周正的包了布边的好蒲扇,入夏后,村人便从收藏的角角落落里,找了出来,摇在了手中。漫长的炎热天气,全凭它扇凉,驱赶蚊子,哄孩儿安睡。尤其是年迈的老妪,整日里一把蒲扇不离身,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打着小盹。便是颤巍巍出个门,出个恭,也要拿一把大蒲扇在头顶搭个凉棚,遮挡白晃晃的太阳。
童年里,我家住在老厅屋的两间旧瓦房,房子逼仄,又无蚊帐,夏夜躺在床席上,背如火烤,蚊子又多。每晚睡前,母亲从床底下端出那个破旧的大瓦盆,装一盆秕谷点燃,放在卧房中央,敞开与巷子相通的侧门。房里巷外,浓烟弥漫。母亲咳呛着,拿一把蒲扇在屋里扇烟,把浓烟扇向卧房和堂屋的每一个角落,熏得蚊子仓惶而逃。我们提了长凳矮凳,在石板巷子里乘凉。巷子里坐满了村邻,大人们坐着摇蒲扇聊天,讲古,吸土烟。孩子们或席地坐卧,或笑闹追逐。每一阵突来的夜风,都会引来舒畅的赞叹。常有人趁着夜色,从老井里提一茶壶凉水来,大伙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心里舒泰。石板巷子的上空,天湛蓝深远,星光闪烁,偶有流星和夜鸟飞过。通常夜很深了,我们呵欠频繁,才进屋睡觉,任凭房门大开。母亲常说:“心静自然凉。”她摇着蒲扇,一扇一扇给我扇风,我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不动,慢慢就不热了,能睡到天亮。
我上中专的那两年,曾经很喜欢唱歌。那时我家早已住在村子最南面的新瓦房,暑假里在家,每到入夜,我从门前的水圳里提了水,把屋旁的小禾场泼一遍,降下暑热。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提了凳子到禾场上歇凉。在皎洁的月色里,屋旁的杨树和苦楝树的枝叶在南风里哗哗作响,田野空濛,蛙噪虫吟。对此良辰好景,我心情愉悦,常引项高歌。一首接一首,要唱上很多首从学校学来的流行歌曲。我的父母和姐姐,都说我唱歌好听,我也自认嗓音不错。我唱歌的时候,母亲常会不时给我扇上几蒲扇。
母亲去世不久,我写了一首《月夜》的十四行诗,忆及了她摇着蒲扇聆听我唱歌的这段难忘时光。
月夜
不久前还散着欢笑的我的老家,
在这月夜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也许我亲手所栽的苦楝的落花,
又铺满了那座大门紧闭的瓦房。
遥想我那不知忧愁的快乐少年,
每到傍晚便在临溪的屋前歌唱。
一位老人常静静地坐在我身旁,
手中挥一柄替我驱蚊虫的蒲扇。
我的歌在蒲扇的风中翻飞停留,
直到那轮皎月向西天微微斜坠。
可是如今,温馨的场面不会再有,
这美好的月色又怎能把我抚慰?
因为对面林中覆盖花圈的新坟,
那里埋着我的眷恋,亲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