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0年08月06日
◎李左人
王中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军帽扣得很低,帽檐遮住眉毛,腰束宽皮带,裹腿打得十分紧扎。驳壳枪左肩右斜地吊在大腿边,右手下垂刚好够着,紧急时可抢先一步拔出来。牛皮枪套磨得油光锃亮,枪把没有任何装饰。此刻,他戴着金戒的食指下意识地敲着枪把,两眼瞪着罗追一眨不眨。感觉这家伙有一股英气,又很匪气很野性,一看就知道是个能擒狼逮虎的汉子。
他俩四目相对,刹那间杀气凝聚,似有火花击发,互不避让。
泽仁旺姆退到路边,侧身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前面还有十里地,请长官上马!”
罗追打马在前面带路,大青马咴咴地叫了两声,撒腿朝前跑去,枪把上的红缨飘动如火。
迎宾礼数
上扎坝的耕地多在半山,零碎分散,为便于耕作房随地走,常见一片零星的梯地围绕着一座孤零零的碉房,少有聚居的大村落。到了中扎坝,步入河谷台地,田畴纵横,村舍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偶见作祭祀和御敌用的高碉立于山头,或建于村边,三五层不等,也有高达七层的,都砌有箭垛、枪眼。
雅卓土百户官寨所在地巴里是一个大寨,依山面水,20多幢碉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组成扎坝最大的古碉房群落,在阳光映照下格外耀眼夺目。
官寨门楼张灯结彩,插着五颜六色的风马旗,挂着四只红灯笼,喜气洋洋。两边各站了一名身穿藏袍背着杈子枪的土兵,左侧是一支喇嘛乐队,唢呐笛子手鼓铙钹金刚铃古铜法号一应俱全。丹增和刚刚到达的格绒珠杰、俄喜纳、多吉三位头人立在门前恭候。先一步赶回的管家,长声吆吆地高喊:“迎客——!”
喇嘛们吹奏起来,金鼓喧阗,笙箫鼎沸。“呜——呜——呜——”铜号声音低沉浑厚,震撼山谷,让人感受到一种凛然的庄严和夺魄的威慑。
钟秋果胡仁济下了马,泽仁旺姆在一旁引领,走到门楼前。
丹增大头麻脸,鬓须浓密卷曲,个子矮矬,他把下垂的右臂袖子从后背绕到胸前,搭在右肩上,从怀里取出精致的丝质哈达,轻轻抬手优雅地一扬,双手捧着,一瘸一跛地拐到钟秋果面前,微微躬身,高高呈上,说:“雅卓土百户丹增,因身体不适,未能远迎,失礼了,乞望恕罪!”
钟秋果见他面容苍老,完全不像37岁的人,不禁大吃一惊。
丹增接着给胡县长献哈达。胡仁济绷着脸,盯着他的瘸腿,让他踮着脚把哈达挂到自己脖子上。
另外三个头人也跟着丹增依次献上哈达。扎西旺吉和多吉打了个招呼,便插入头人的行列,一起簇拥着两位汉官走进大门。
王中和两个挎卡宾枪的士兵拱卫其后,后面是骡马队和夏富成的护卫队。
院坝里,一支40多人的歌舞队唱着迎宾歌,跳起迎宾舞。
前院紧靠北边围墙的是马棚畜圈、酿酒房和大伙房,东南方拐角上耸立着一座碉楼,高七层,是土兵守卫住宿处,南面则是一排家奴住房。在上辈土百户时,数十约波(男家奴)约嫫(女家奴)就在坝子里挤奶、捻羊毛、搓毛绳、修补农具、给马换蹄铁。如今官寨徒具一副空架子,只剩六个家奴。丹增特别召来附近的庄房农民迎接贵宾,就是想再现官寨昔日的辉煌。钟秋果并不在乎这些千篇一律的欢迎仪式,无意间却发现奴仆住房前一座两尺多高的石砌花坛,种着几株达玛花,奴仆们的小孩正躲在后面偷偷往外观看。
达玛花其实就是高山大杜鹃花,五六月间漫山遍野一团团一簇簇竞相怒放,而今早过了花期。钟秋果很是诧异,藏人一般不会栽花养草,谁种的?
钟秋果等穿过院坝,踏上石阶走进后院大门。
主楼是一座五层碉房,背靠山麓,面朝鲜水河。石墙上刷着蓝白相间宽窄大约三四尺的竖直带状条纹,一排排镂花窗户斑斓亮丽。底层是客厅,二楼是存放粮食堆放酥油、茶叶的仓房,有一宽大木梯直通楼门;三楼是管家、背枪娃子和监工的住处,以及临时来客的歇宿之所;四楼是头人及太太小姐等内眷的起居处;顶楼是供佛的经堂。扎坝民居本不讲究装饰,在迎娶泽仁旺姆时特别将经堂和主人居住的四楼装饰一新。第二年又按夫人的主意,将底楼的牲畜圈迁到前院,改建成客厅。主楼右侧有座七层高碉(同住房二楼以上楼层都有门道连接),与前院东南角的碉楼成犄角之势,军事防御功能十分明显。
主楼前靠前院围墙处有一外廊式椽架木楼,座西朝东,类似驿道上接待过往官员的台站。楼上一溜客房,底层是饭堂和头人自家的专用厨房。
骡马队在主楼木梯前停下,奴仆们帮着驮脚娃卸驮子,把救济粮搬到二楼粮仓,赵元福、马龙负责入仓登记。
泽仁旺姆带着钟秋果胡仁济走进主楼客厅。客厅宽大气派,描金绘彩,正中是白度母、花鸟、龙凤、五彩祥云图案,旁边挂着一张三尺八长弓和箭囊。客人落座,侍女便奉上热气腾腾的新毛巾。钟秋果擦了擦脸、脖子和手,白毛巾就变成黑毛巾了。
茶几上放着带黄铜茶船的青花瓷盖碗茶而不是酥油茶,显示出女主人接待客人的细致周到。侍女冲好茶,泽仁旺姆说:“我早命人把经堂收拾好了,供二位大人歇宿。先吃茶,休息一下,安顿下来就吃午饭,晚上再设宴洗尘!”
住经堂是最高规格的接待,在康区,只有喇嘛、贵宾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旅途困乏,请特派员和县长大人烧两口,提提神。”丹增推开里侧内屋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这是陈年的上品,绝对没有新鸦片的火气。”
“不会,没这个嗜好。”钟秋果说。他知道,抽鸦片烟是一种待人礼节,不是故意害人,客人不抽也不勉强。
胡仁济听说有鸦片,一脸欣喜,笑道:“秋果呀,你也玩一下格嘛!”
钟秋果说:“你知道我不沾鸦片。”
“你不晓得,抽鸦片好处多多!”胡仁济站起来用老大哥教导小兄弟的口吻说。“一,是最好的治病良药,吸上几口包你百病全消精神抖擞。二,是一种高级享受。你想呀,侧卧烟榻之上,枕边一盏有玻璃灯罩的洋油灯,嘴里衔一杆精致的烟枪,就着不停跳动的火苗,吱吱吱一吸,呑云吐雾,霎时周身舒泰,神清气爽,神魂骀荡。对现代中国男人来说,有烟枪在握,有婢妾一旁服侍,正所谓‘十指尖尖弄玉笛,红罗帐里香雾腾’,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啦!”
“自小家父管教甚严,从不沾染那些癖好。莫说鸦片,纸烟也未曾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