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文华

仲秋，往往也是北方的阴雨时节。凉爽的西风吹过来，阴湿的云雾便从秦岭深山葱茏的树林和阴翳的沟壑里漫卷至关中大地。天空低沉而昏暗，聚集的烟云像黑色纱帐，笼罩住树木和屋舍，田地自然，一派朦胧。沙沙沙，沙沙沙，雨不紧不慢地从灰蒙而混沌的天空落下，在黄色的土地和葱绿的树叶上发出细碎而清爽的声音。天空越来越黑暗，雨势越来越大，哗哗哗，雨声空濛而响亮。

一片阔大的梧桐叶经过一阵雨水的击打，倏忽飘落在地。这片叶子看起来仍然葱绿，并未枯黄。但，它却被猛烈的雨滴最先打落下来。

“一叶落而知秋”，这“叶”即指梧桐。中国传统人文的思想里，梧桐感知季节的交替和变化，属于敏感的植物。其实，入秋已经多日，院子里的这棵梧桐树，与夏季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它的阔叶经过一个炎热的夏季，叶型已经完全长成，多日的光合作用，它不仅长得大，而且也长得厚实。它绿生生的，显得很有生机。它比杨树、银杏的叶子黄得晚，也落得晚。但不知为什么，古人却喜欢以梧桐落叶预秋。

梧桐树的主杆粗壮而笔直，青绿色的树皮，光滑，圆润，细腻。槐树、泡桐树、柿子树的树皮，灰黑，皲裂，粗糙。同样是树木，梧桐却是天生丽质，就像树中的美男子。它的旁枝亦青绿圆润，枝桠上，一片片绿叶簇拥着，形成伞状树冠，亭亭玉立。进入秋季，梧桐尖部的绿叶间，一大穗一大穗籽荚成熟，呈赭黄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赭黄色的花穗。

梧桐树原本就很绿，绿的树皮，绿的枝干，绿的叶子，绿得一片囫囵。它的皮质细腻光滑，又绿得那么淡雅。枝干又直，树冠又圆，叶子又那么阔大而舒展。它给人一种清淡雅致，而又正直坦荡的美感。一场连绵秋雨的洗涤，梧桐的枝叶更加碧绿和润泽，纯洁，干净，光光亮亮，清清爽爽，磊落而清静。秋雨洗梧桐，梧桐更美丽。

我喜欢听雨打梧桐的声音。细雨落在梧桐的叶子上，沙沙沙，沙沙沙，就如春蚕吃桑叶的声音，听着很温馨，很舒服。而骤雨时，雨滴在梧桐的叶子上，嘣嘣嘣，嘣嘣嘣，犹如弹奏古筝，略带金属音，清脆，浑厚，仿佛有钟罄的余音。

我曾经读一幅古画：一个顽童趴在梧桐树的枝杈间，手拎一桶水，在仔细认真地洗梧桐的枝叶；一位老人站在树下，望着绿绿的梧桐树，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沉思。

后来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高人洗梧桐”。

古人喜爱梧桐，梧桐正直，高尚，洁身自好。梧桐是古人完美人格的追求对象，也是修身的参照物。“高人”还时时以清纯之水洗梧桐，清除杂尘，使自己心中的偶像永葆高洁，实在令人欣羡。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也有一把标尺。只要你愿意，每一个人，总能在自然之中，找到一个亲近的参照和理想的爱慕之物，彼此观照，彼此修正。

秋雨洗涤之后的梧桐，的确高洁。它一尘不染，那么碧绿，那么清纯，那么笔直高大，那么洁净高雅，着实惹人喜欢和爱怜。

我常常在一场秋雨之后，到梧桐树下，静观秋雨洗涤之后梧桐青绿而洁净的树叶和树干，有时候会望着梧桐树呆呆地站立很久，陷入忘我的境地。

梧桐确实是一种有高度的植物，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曾经一次次征服古人，现在又征服着我。

一个人的心中，始终能够有一个精神的高度和目标，比如梧桐，那自然就会像梧桐一样，自觉接受秋雨及自然的洗涤，保持一种笔直、青绿、高洁的姿态。

阴雨的日子，忽然传来一阵妙音。擅长弹古琴的乡亲，用梧桐树的木料制作了一架琴，手指弹拨琴弦，铮铮然，如秋雨滴落在梧桐叶上，幽幽的清音，脆脆的，沉沉的，恢弘，清越，旷寂。那是属于梧桐的声音，也是整个秋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