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08月11日
◎王朝书
先生回村时,曾有一个想法,在玉米秆堆上睡觉。他的想法,和我记忆里的一些时光重合。
记忆中,每到秋天,玉米整株都变得金黄时,村里人就开始掰玉米了。当玉米棒子被掰下时,一株玉米一生的重要使命就完成了。留下了逐渐干枯的母体,玉米秆。不过,对玉米秆,村里人并不是随意丢弃的。他们会认真地挨株割倒,并仔细码放成堆。
玉米秆堆,原来在村里随处可见。那些堆在一起的玉米秆,不仅是村里的牛冬天里的主要口粮,还是村里人和我曾经的快乐之所。
少不更事时,冬天里,我爱做的就是和表弟一起躲在玉米秆堆里打扑克。当玉米秆被人垒成堆后,一躺下去,身下就会传来柔暖。在土地里吸收了半年阳光的玉米杆,尽管已干枯,但仍有温度。蓬松的玉米秆堆,承载了我和表弟后,凹了下去。那时,玉米秆堆就像是一个窝了。我和表弟在窝里躲着寒风,不知饥饿地打着扑克,争夺最终的赢家。小学毕业前,经过和表弟的无数次交手,我终于确定了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从此,放弃了和表弟在扑克上的争斗。
不再和表弟一起玩扑克后,当我躺在玉米秆堆上,就是看书了。冬天里,天气晴好时,我爱揣一本小说,来到老屋前的玉米秆堆上躺下。老屋房前有一大片土地,秋收后,父母将玉米秆都堆在地边的石碓上。那时,我窝在里面,晒着太阳,闻着玉米杆的清香味,翻看着小说,感到无比踏实。似乎,被一个巨大的怀抱抱着。在这个怀抱里,我是彻底自由而又安全的。那时,我竟不想回家了。
太阳下山时,我不得不回到家里。不过,夜晚的玉米秆堆,并非是寂静的。我离开村子前,冬天,夜里串门,常看到村子中央玉米秆堆里发出的微弱手电筒光。听表弟和石四哥讲,那是他们躲在里面打扑克,以便逃过大人的唠叨。
当玉米秆堆陪伴了村里人打扑克、看书后,它们慢慢地消失了。那些玉米秆一点点进了牛的嘴。被牛反复咀嚼着,体面地结束了它们的一世。
我没想到,先生居然有在玉米秆堆上睡觉的想法。我问先生为何,他对我说,还记得《玉米人》这本书吗。我说,记得。他说,作为被玉米养大的人,应该懂得玉米。尽管,先生从小家庭优越,大米是主粮,但在康巴高原上,玉米和青稞,却是人们难以离开的。过去,先生没有机会,看到玉米的整个生长过程。现在,回到村里,先生可以亲密接触玉米了。在玉米秆堆上睡睡觉,晒晒太阳,看看天空,那真是对玉米母亲的一次拥抱了。
先生的想法,难以实现了。我们回家后,村里人已不再喂牛。秋天,掰了玉米后,人们将那些玉米秆割倒,丢弃在地里。等到村里可以焚烧垃圾时,人们就在地里,将玉米秆烧掉。
今天,村里又开始烧玉米秆了。漫天的黑色烟尘飘到院子里来。落在洗脸台上、卫生间里,有的还随风进了卧室。我不得不关上窗户。
晚上散步时,我对先生说,村里焚烧玉米秆,就像是在随意烧掉玉米母亲的尸体。到处乱飞的烟尘,让玉米最后的离去,是让人厌烦的,而不是眷恋的。先生说,原产于美洲的玉米对于人类的繁衍,至关重要。它的来和去,该是被尊重的。随意处置玉米秆,实则将人和玉米,都看作了物。物,才不可以相通。物,才不可能共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