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巍 

 父亲生命的最后并没有受什么苦，是在喝酒的时候突然倒地，只一瞬间就离开了。后来我翻开他的微信，去世前的几天他还在约人喝酒，去世后第二天仍有人约他喝酒，我知道他最后那段时间的状态是抑郁却又亢奋的，身体没有生病，病在心里，酒能麻醉他。

与父亲之间的恩怨纠缠了多年。他也曾经骄傲过，做过企业法人、公司总经理，曾度过了几年时时有人奉承、有专车接送的日子，在最成功的时光里多少是有些看不起作为普通工人的母亲的吧，所以他们那时经常吵架，后来索性分居，他便很少回家了。母亲大约也到了更年期，所有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全部发泄到唯一在她身边的我身上。再后来父亲的公司一夜之间破产，家里三套房子用来抵债，母亲带着我过了整整十年租房的生活，我们不停地搬家，升学要搬，转学要搬，涨房租要搬，房东收房子要搬，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才千辛万苦攒下一小笔钱，为我们重新安置了一个家。我所记忆中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无休止的争吵、哭闹、穷困和流离中度过的，母亲带给我的是掌控、照顾和伤害，但父亲的角色在我生活里只是缺失，父母分居之后我很少能见到他，但我知道，父亲从此一蹶不振。

不喜欢这样的原生家庭，一直想逃离，想重新开始。于是毕业之后我真的离开了，把事业、婚姻都抉择在了万里之外。和母亲终究是彼此想念，于是婚后接她到身边，在十年之前母亲病重离世，我知道她一生都是爱着父亲的，不管这爱里夹杂了多少恨。父亲其实也是爱母亲的，只是他不懂得应该怎样表达才是对的，在母亲生前他只会用争吵，在母亲死后，他又只会用歇斯底里地哭泣。他哭的时候我心里很痛，问他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一起生活，他说他还有我祖母要照顾，等以后再说，他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走在祖母前面。九十岁的祖母已经患上阿尔兹海默症，虽然还是经常会寻找父亲，但所幸记忆的碎片她已无法拼接到一起，全家合力将父亲的死讯瞒住了她，否则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让祖母怎生承受。我从未如此感恩过上天在老人的垂暮之年也会收回这人间清醒，得以逃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此后只希望祖母能在她重又回归简单无所求的世界里获得安宁，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母亲走后的这十年，我知道父亲过得并不好。他无数次想要东山再起，可惜时也命也；他曾经尝试过重组家庭，最终没有缘分；他想要感受温暖亲情，怎奈脾气太过暴躁，无法走进亲人心里；他当然也是想念我和孩子的，可他脱离正常家庭生活太久太久，已经无法融入。不管是我回去看望他还是在电话里问候的时候，我们都无法像正常家庭的父女一样聊聊家常，他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会突然暴跳如雷，咒骂命运不公，不甘心在我的照顾下安稳度日，而我从来不是会沉湎于过去的人，又不愿和他争执，所以每每沉默以对。现在回想这十年里，我们之间竟几乎没有过成功的交流，每一次都是在他自说自话地发泄，自己直到情绪失控和我试图劝解无果再尝试切换别的话题中凄凄然结束，至下一次联络又循环往复地开始，这种亲子之间失败的沟通一直让我从心底涌出悲哀。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大概在脑海里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幻象，在幻象中他成为了那个他梦想中能一掷千金、呼风唤雨的成功男子，为深爱女子满足任何心愿，为女儿和外孙前途学业铺下光明道路，让无数身边朋友艳羡仰望。以至于他忘记了现实，忘记了他只是个每月领取退休金的普通老人，因为总也养不成节俭习惯，我经常都要打零用钱给他；忘记了我其实早已经长大并且成熟，有足够能力经营好自己人生，并不需要他再去为我打拼美好未来；忘记了祖母已然垂老，母亲早已离世，而他不再年轻。所以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里，用酒把现实的世界挡在了门外，再也不肯醒来。其实这些我都懂，我懂他的所思所想、所行所为，懂他的选择和逃避，懂他的自负和自卑，懂他的不甘和放弃，懂他的生，他的死，懂他的一切。我太过了解他所以无法靠近他，我完全理解他可是我救不了他。

他沉迷于美丽幻境无法自拔，失去了清醒的神智，失去了正常的生活，失去了交流的能力，他坚信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然而现实终究无法支撑起他的幻境，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不拖沓，不拖累，不拖欠。我知道他走的时候无所牵挂，因为他至死都相信，他会给我最好的一切，甚至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一切；我知道他走的时候不能回头，因为除了死，他已经无路可走；我知道过往的一切怨和恨、冷淡和疏离、争吵和偏执都随着他的逝去烟消云散，都过去了，都放下了，都释怀了。从今后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那个从小宠溺我到极致从未打过我一下的父亲，那个周末会陪伴母亲和幼时的我打羽毛球、打扑克、在阳台烤肉到很晚，逗我们捧腹大笑的父亲，那个假意和正被《西游记》深深吸引的我抢遥控器要看足球赛引我哇哇大叫实则极其享受这种快乐的父亲，这些天伦之乐都来自于二十多年前，深埋于我的记忆里极少被挖掘，但我其实一直都记得，我知道，他也一直都记得。

父亲，谢谢你的爱和成全，虽然你带给我的是与别的孩子不同的人生，但你也带给我了与别的孩子不同的勇敢和坚韧，你为我的未来开辟了无数的可能性。你爱我的方式是切肤的是暴戾的，我爱你的方式是隐忍的是沉重的，其实都无关对错，相信爱无止境，爱会重生。你为我编织的梦境真的很美，所以我从不忍心将它戳破，就带着这样甜美的梦，按照你自己的方式离开吧，但愿在另一个世界你可以实现它，拥有你想要的生活。你以死为路径解脱了自己，你也以死为代价，最终与我和解。

父亲你是否已经和母亲团聚，倘若真的情缘未尽，希望你们能善待彼此。至于我，你再也不必担心，我已足够坚强，有勇气面对人世间一切境遇，承担一切悲喜。死亡可以原谅一切，背负了多年的原生家庭之殇一朝消逝殆尽，但重生的健全的崭新的原生家庭将在我的手上一代代绵延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