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10月09日
◎宋扬
叶比拼着由绿往碧变,唯恐被季节遗落,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沦为时间的弃儿,又仿佛自忖若碧得不够深,就无颜在叶的富豪区立足——对于一片暮春的叶而言,碧是它蓄积了孟仲二春的财宝——它舒展开身体,毫不掩饰地袒露生活的滋润与底气——绿,饱满欲淌。
鸟鸣穿越光影,其音并不漫散,反倒吸附了游弋于树丛、草地、河面的水汽,愈发爽爽脆脆清清朗朗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就是如此太容易与一花一鸟对号入座。移情于物,绿醉人时,遂觉鸟亦醉春。鸟鸣唱的,不过是我们在春天缓缓复苏的心境和被春诱惑的种种官能。
桃花谢了春红。转眼,人间四月尽,芳菲半凋零,绿叶这才像模像样大摇大摆在庄上蔓延。红橙黄、青蓝紫,花之美,但得一时春。花开花谢太匆匆,只有绿是春恒久的主角。从树枝冒出第一星绿至秋风南来,四时光阴,绿占尽春夏二季。村庄的时序犹如一场马拉松,绿叶比五彩花朵更知韬光养晦,它们懂得节制与缓缓发力才能抵达秋辉煌的终点。
当铺天盖地的黄攻陷了村庄,收割季就到了。如果说绿是叶活着的底气,那么,黄把一种与之截然不同的底气给予庄户人家。立春前,黄已跃跃欲试,它的代言人是那些三三两两迫不及待冒出头的油菜花。很快,那种纯粹到唯一的明艳的美霸占了村庄的角角落落,新开的黄玫瑰、经年未落的野菊花立即相形见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目雅之美与一日三餐的现实关照相比,油菜花的黄将悦目与果腹之期待融为一体——去冬的腊肉已然告罄,新春的第一缕菜籽油香正在一朵油菜花上酝酿。一朵花就是一个期待的眼神,一朵花就是一个缺少油荤润泽的枯干瘦胃的希望。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麦香开始从村东飘到村西。完成营养输送使命的麦秸秆在沉默中枯黄,麦子被它们顶礼膜拜举在头顶,破颖欲出。每一粒麦子都微亮油黄。秸秆与麦子是一对母子,来的来往的往,在成长中衰老,在消逝中新生。汗,从紧握镰刀的手掌渗出,浸入白柳木的刀柄,刀柄有了黄色的包浆。麦子喂饱肚子,化成咸咸的、黄黄的汗。劳作,汗滴麦下土,又播撒来年黄色的希望。岁月流转,村庄与麦子相互成全相互养育,周而复始。
“赤日炎炎把火烧”。烈日下,八月的浮土黄得让人绝望。朝玉米地里挑水尚且忙不过来,无人在意机耕道上腾腾如烟的黄土早已久不闻雨味儿。穿凉鞋的脚在浮土里裹,如同在黄泥里黏。一场雨爆裂天幕,当头砸。黄色的水从山梁、从高坡往低处跑。无数黄的巨蟒奔命,似乎只有跑进山谷间的那条大河,才能躲过噼啪作响的急闪猛鞭。大河胖了。大河肿了。大河疯了。大河狂了。大河泛滥成一场黄色流祸。村庄在黄色汪洋中浮浮沉沉。庄户老者握一把苍凉的泪水,水祸之后,又扛起了倔强的锄头。
冬不见雪的村庄,不掺一丝杂质的白难觅其踪。微尘悬浮,阳光若有若无,天空灰扑扑的,像罩着一整块毛玻璃。河滩上的芦花是灰白的。苇叶子沙沙在风中摩擦。风也是灰白的。风吹过的河滩、土坷垃,屋顶也全都与灰白同化。雨稀稀疏疏地下,像人进入暮年,折腾了大半个夏天后,它们再也啸聚不成黄色流寇,一落入土,便消失不见了。雨灰白,滴入灰白的河,因水而生的雾当然也是灰白的。雾有时浓,有时淡,有时成团,有时连片。读书娃雾中疾走,或在凌晨,或在夜深。上早课和下夜课的路上,心儿时而灰白时而透亮——高三了,每一次模拟考试分数的波动都牵扯着高考这根最敏感脆弱的神经。
唢呐声响彻村庄,冷白,凄惶。逝去的那个老者,通体苍白。黄色、血色、暖色……他从母亲,从麦子,从菜籽油,从村庄的黄土中获得的种种人间颜色都还给了人间。送葬队伍中,有披的麻戴的孝在风中飘。此时的村庄,天地皆白,仿佛进入了一种圆满到虚无的干净与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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