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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荒凉

甘孜日报    2022年11月22日

◎嘎子

我说:“有这么厉害呀?”

我却没一点睡意,兴奋地望着那云雾般不断涌来又逝去的黛青色山岭,望着飘一片灰烟的山寨和在夜色中更加鲜亮的河水。我从这么远地出过门。记得前年,我与同街的大狗瞒着大人偷偷出门远行。我俩在星星还在眨眼时就动身,整整走了一天,日头落了,星子又开始眨眼时,我俩歇在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的一户农家里。一打听,原来我俩还没走出县界。县界在河对岸的那座有雪顶的山峰的垭口上。我俩都说一定要走出县界才转回家去。第二天,一场大雪撞破了我们的梦,无情的雪风迷迷茫茫,烟雾般地封锁了进山的路。我俩站在雪地上,抱头痛哭了一场。

夜雾更浓了,鸦群般从头顶飞过。月光时明时暗,山的深黑处有隆隆的声响,像是雷鸣。公路却亮得刺眼,像不断吐出的蚕丝,汽车摇摇晃晃,它就一缕缕地朝后飘去。风又在呜呜哭泣,寒冷刺得我缩紧了脖子。我望了眼睡得死样的他,仰着脸,通红的鼻头吸吸呼呼地响。

汽车拖着声音长长尖叫,使劲颠簸了一下,刹住了。司机跳下来,捶着车厢板吼:“下车了下车了!”

我推醒了他。他猛地跳起来,伸长脖子朝车外瞧,说:“球,你狗日的多事,到甘孜县城还得转过对面那座山崖呢!”他又眯上眼睛,咂咂嘴,还在回味梦中的什么东西。

“下来,老子不进城,”司机又捶着车厢板,说:“再不下来,老子拉你们去雅河林场。”

“你敢!”翘鼻头跳下车,指着司机的大鼻头,“老子把你的车胎崩了。”

我提着被盖卷跳下车。司机没理他,套上油污污的手套,钻进驾驶室,砰地关上车门。翘鼻头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汽车,兴奋得满脸喷着热气,舞着拳头吼:“滚蛋吧,开不过雅河口,就得滚下岩去!”他又得意地望着我,说:“你当两年知青,就会明白那些家伙全怕知青。我们是真正的无产者,拳头硬着呢!”

他陪我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说:“你自己去县上吧,我不能陪你了。”他说他想去一个叫拖坝的寨子看一个朋友,并很神秘地告诉我,那个朋友是个女的。

“你顺路走吧,转过山崖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了。我们反正是一个县里的知青,见面的时候多得很。”我刚要走,他又拉住我,眼里满是怪异的光,说:“你小子初闯社会,该学的东西还很多。记住,人不要活得太老实了。牛老实了让人欺,马老实了让人骑。我那个队里的支书就是这样教我的,那时我和你一样笨。”

他把那把银鞘藏刀送给了我,叫我拿着,可以防防身。我说:“这刀很贵重的。”他咧咧嘴一笑,说:“朋友一场,说什么贵不贵,说不定哪天我会去你那个点上,狠狠蹭你几顿饭,这把刀就算是我预先付的饭钱吧。”

他咧开嘴,笑得很难看。

我离开他,一人走在这条陌生的夜路上,心里像塞满了刺人的毛刺。我低头什么也不想地往前闯,碎石在脚底哗啦啦响。风灌得人喘不过气,甘孜的风真厉害,我不敢想像两年后我会被这刀割似的风刻成什么样子。

“喂!”他在背后喊我,声音让风刮得远远的。

“喂!”他大步跑了上来,抓住我的被盖卷呼呼喘着粗气。

“背包给我。”他说。见我没动,他皱皱眉头,诡秘地一笑,说:“我里面藏有东西。”

他解开背绳,在被盖内抽出一条飞马烟来,真不知他是怎么放进去的。他放在鼻尖上嗅了嗅,连声抱怨不该撒那泡尿。他分给我一半,硬塞进我的怀里,说:“留着吃吧。那家伙水瓶箱内藏好烟,来路不正。老子吃他一条,还是看在让我们搭车的份上呢!”

那五包飞马烟,我整整吸了两年。

我下乡快两年的时候,甘孜知青堆里出了个叫金阿亮的大英雄。他是在扑灭一场山火时,让烈火和浓烟团团围裹住了,火扑灭后,才发现他烧得木炭似的尸骨。据说,他胸口下还压着一本没有丝毫损伤的红封皮书,他是为保护这本书才让烈火吞咽掉的。

开追悼会那天,所有知青都去了。我望着他的遗像,惊讶得差点叫起来。怎么会是他?我又想起了那张尖瘦的黑脸,那根滑稽的翘鼻头,还有那半条带着尿臊味的飞马烟。

“妈的,这小子三天前还偷过我家鸡窝里的蛋。”有位穿老羊皮袍的老人说。不过,我分明看见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浸透了泪珠子。

后来,我抽任何烟,都会尝出股淡淡的尿臊味。我想也许是他的灵魂钻进了烟丝中。在这让人说不明道不白的烟雾中,我心里深刻了一条不易抹掉的痕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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