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2年11月22日
◎杨全富
六月刚过,丹巴的天气就骤然间炽热起来。在这时节,丹巴雪峰山顶的积雪已完全消融。满眼的白色隐退之后,便有了更加纷繁的颜色从山顶上冒了出来。红色的藓类、绿色的杂草,以及生长在岩石缝隙之中的灌木丛也从黑色的枝干上爆出一粒粒绿色的新芽,层层叠叠,缀满枝头。其间如点点星火闪烁的,正是那些开在杂草从中,石头缝隙之中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朵。
这种变化毫无征兆,忽然就来到这一片世界里。把那些罩在寒冷之下的热力变幻出五光十色的色彩,就像是一副精美绝伦的图画,忽然间从天空之中泫然而降。
千百年来,这些雪峰就置身于寒冷之中。那些山岩里,蕴藏着炙热的岩浆。然而,山巅上却永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因此,人们称这些终年覆盖着积雪的山峰为万年雪峰。万年雪峰,就是指这些山峰在人们的记忆深处,覆盖的积雪从没有融化过。在丹巴,这些万年雪峰之上,一年之中无雪期最多不超过三个月,因此,山顶之上冰天雪地已是一种常态。
从入秋到第二年的初夏时节,万年雪峰之上都被一团雾气所笼罩,只有到了六月时,这些雾气才会逐渐散去,露出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时候,有温暖的风从山谷底沿着山峰的一侧,迅速的向着山顶刮去。到达雪峰之上后,风刮过雪面,夹裹起银色的雪粉,在山峰之上向上不断的爬升。最后,这些连绵的雾气就裹着雪粉,冲出山峰的一侧,向着山峰另一侧的天空爬升到一定的距离后,消失在蓝天之中,形成蔚为壮观的旗云来。
就在这一片寒冷之中,潜藏在地底深处的一些事物正在悄悄地酝酿之中。在山体之间,那些坚固的岩石在自然力的作用下,裂开了一道道口子。那些裂缝一直延伸到了山体的最深处。于是,被岩浆热力烧沸的地下水沿着石缝一直涌到地面上,向外界宣告着山体里隐含有巨大的能量。在山巅之上,那些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盘羊,用厚厚的皮毛抵御着严寒的侵扰。只有在开春之际,它们才会从山巅迁徙到山腰,追逐着青草,以此来增强体质,将寒冬里消耗的体力一点点蓄积起来。
山巅之上,一进入秋末时分,那些只有在寒冬里才能感受到的寒冷便不期而至。它就无情的追逐着那些山中的草木,一点点的蚕食它们,一点点的将它们冻结。那些短暂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的寒冷隐藏在厚厚的冻土之下。也是从这时节开始,那些生长在高山冻土之下的生命将自己短暂的复活之梦珍藏,待到来年雾气逐渐散去,雪粉被风吹走之时,再将生命力完全的释放。在这里,也只有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牧民才最了解万年雪峰的脾性。他们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走出那座抵御严寒的小木屋,在暴风雪之中艰难的记录下大山的秘密。
那些生活在雪山之上的精灵,盘羊、黑熊、狐狸……依然在山林间奔跑,在积雪之上留下富有生机的一串串脚印。还有那些白桦,傲立在雪峰下,用一种昂扬的姿态迎接着生命的挑战。再往上,再也没有树木,只有一些矮生的盘香树和小灌木。及至雪峰顶上,就只剩下在石缝之中求生存的高山苔原植物。
而一进入六月底,这些雪峰就进入一年之中最温暖的季节。一直潜伏在冻土层之下的物事,在经过九个多月的孕育之后,以一种悲壮而欣然的姿态呈现在世人的面前。它们在极寒之地,用顽强的意志,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于是,在这一片生命的禁区内,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了不同的色彩,每一个空间内都有了醉人的芳香。
在雪峰之上,那些裸露的岩石在风力和冰雪的作用下,逐渐碎去。滚落后,在雪峰之下的陡坡上形成一大片流石滩。在这片流石滩间,最先绽放出新绿和最先开出花朵的植物当属雪莲花。它从最初的发芽到开花却需要历经许多年,其种子在零摄氏度发芽,三至五摄氏度生长,实际的生长期却不到两个月。就在这短短的生长期里,雪莲凭借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倔强的生长。仿佛这种高山之巅才有的莲花并不是因冰雪消融而生,而是一直就隐忍在茫茫的冰雪之中,只待六月的阳光将那些冰雪融化,它们就以雪峰上所有生命的代表自然显现出来。于是,在这生命的禁区里,莲花状的花朵犹如雪峰之巅冰雪一样的纯洁晶莹。再往上,有叶片对生的川贝、球状的密生福禄草、红色花朵的西藏杓兰……在更高处,小叶杜鹃、盘香树木等也赶趟似的将绿意缀满枝头。
雪峰还有一种叫做报春花的植物。曾经何时,这些植物就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平日里,这些拥有着宽大叶片的植株就与野草混杂在一起,没有人去留意它的行踪。不过,一旦花期来临,它们就会从叶片之间伸出一支支托着花蕾的茎秆来,在寒风之中欣然开放。刹那间,在这一片绿色的世界里,一片红的黄的花海就呈现在面前。还有一些开着紫色花朵的龙胆,散落在这一片草坡上,如点点精灵,在草丛和报春花之间闪闪烁烁。
此时,雪峰下峡谷间的苹果花早已谢去,青果缀满枝头。雪峰山上融化的冰雪之水和从地心深处冒出的水一起,使得峡谷之间的每一条溪流都朗润起来。这些溪流汇合在一起,形成峡谷之间的河流,水也从最初的清澈甘冽逐渐变得浑浊起来。水流源源不断地流经山间的每一个角落,让河谷两岸所有的生灵都能听到雪峰的故事。
雪峰下,那些松鼠和旱獭更懂得珍惜这难得的好时光。在坚果成熟的季节里忙碌着,为度过漫长的冬日做足了工作。在县城旁,五条河流汇集的地方,峡谷忽然间向后退却,腾退出一大片空间。于是,河流不再湍急。在这里,几十只绿头鸭早已占据了河岸边的那一片沙地。日间就在这一片水域里不断的游弋,啄食水流之中漂浮的虫豸坚果等。夜晚则上得岸来,在沙地里挨挨挤挤的,等待黎明的到来。在县城里居住的老人们看到水流中觅食的绿头鸭后,恻隐之心顿起,纷纷买来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丢进水流里,引来绿头鸭的抢食。久而久之,这些绿头鸭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因此将这里当成了越冬的场所,每一年里它们都会如约而至,与河流为伴,与老人为伴,与峡谷为伴。
后来,当山腰还是一片绿色的时候,雪峰上气温骤降,雪花飞舞,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山顶之上。那些草甸啊、报春花啊都逐渐枯萎,在秋初时节将一年之中最美丽的新叶和花朵都交给寒冷的雪花,成为雪峰的祭物。
如此,当我走过绿意盎然、鸟语声声的山中时,不由得抬起头向着远处的雪峰山望去,想起那些再次潜藏在雪底的生命,为它们的坚韧和执着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