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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冷碛老街

甘孜日报    2023年01月19日

◎王朝书

今天,先生、婆婆我们一起去上街。

连日来,先生和我因嘎乌村而有的起起伏伏的情绪,在街上转为平稳。

先生我们去的是,冷碛老街。冷碛镇上,原来只有一条街。那条街,以木质房屋为主。我读初中时,镇上渐渐又有了一条崭新的街道。不过,镇上的人,习惯了在老街上买卖。

先生我们穿过居民房,路过银杏树,来到街上。那棵银杏树,据说已有千年。树枝下,人们盖了房。那些人家房屋的高度,都没有超过树身。看见银杏树,先生的眉头扬起。到了街上,他眼睛发亮,开始了“买买买”。老街上的物价,主要针对的是镇上居民和山上村民,因此,价位普遍比县城低。低价位的消费,先生是放心的。且先生愿意尝试新鲜事物。老街上的一些物品,是他过去没接触过的。比如,大锅炸的洋芋、臭豆腐,带有豆面的糍粑,正在铁匠捶打之下的镰刀、锄头……

老街并不宽。仅容人们三三两两地并排走。街上并不挤。今天,赶街的人,不多。记忆里,街上最挤的时候,是过年。小时,临近春节,父母会上街买年货。那时,他们回家后,常眉飞色舞地讲着街上有多么拥挤,人挨着人背篼挨着背篼。不过,尽管拥堵,却很少有人丢了钱。

走在这样的街上,先生是放松的。老街是先生回村定居的因素之一。先生说,没想到,如今,还有这样老旧的街道。这样的街道,符合他心中街市的样子。

先生记忆里,有一条街。那是在雅安附近。先生表叔一家曾住在那里。年少时的先生曾多次在表叔家留宿。表叔给他煮的酱油面条和街上的铜器铺子,都是少年时初出高原的先生,第一次接触到的。那时,街市给先生留下的印象就是,既是商业的,又是时光的。

先生我们吃了凉粉等小吃,且在撑着白布的铺子前选购后,回家。回家的路上,先生哼起了歌。

先生愉悦。婆婆也开心。一家人一起上街,是婆婆所喜欢的。我,自然是舒畅的。在街上,我找回了一些流逝的记忆。

还记得,当我离开家,在镇上念书时,同学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沟渠。那时,街上还没有专排污水的下水道。各家各户的生活污水,由自己处理。那时,整条街,由一条沟渠联通着。那条渠,从远处引了水来,方便着街上人家灌溉、洗衣等。沟渠从何而起?好奇的伙伴,带着我,放学后一起去钻。我们钻了几个下午,都没有找到源头。还记得,黑漆漆的渠道里,我和同学并不害怕。我的心里,有的是新奇。我第一次感到城市和村子的不同。村里,一切都是敞亮的。没有这样人为制造的神秘。

钻渠回家后,我湿漉漉的衣裤,免不了引来小姑妈的担心和责备。小姑妈告诫说,不能再去了。万一,突然放水,我们会被淹死在水渠里的。可能,同学也被家人那样告诫。之后,她再也没有约过我去钻渠了。

黑漆漆的沟渠,让我进入了城市鲜为人知的秘密。而街上的米糕、点心、各种学习用具、漂亮的裙子等,则向我展示着小镇的丰富多彩。

镇上的小吃,我都尝过的。镇上读书时,每个星期,母亲会给我一元钱。每到周末,我会买了糖块或点心,回到家,和妹妹分享。那时,坐在屋外的大石包上,吃着甜甜的奶糖,我的心里安宁极了。

现在,街上的一些小吃,已消失了。如米糕。不过,有几家的老手艺被保留了下来,且发扬。那是街上的点心和一种甜品,人们叫它天粟花花。如今,老街的点心和天粟花花,不仅卖给镇上,还卖到康定、成都等地。

晚上,我对先生讲起,曾经在街上渡过的时光。我对先生说,尽管,村子没有街上的神秘和多彩,可在村里,我始终比在城里心安。

先生说,这是因为我的根在村里。我的过去在村里比在城里多。先生说,其实,村子和城市,都是属于空间的。都是应用心建设的。老街、村子,对于人都是重要的。因为,空间保留了一个人的存在,保留了一个人的生活。空间让一个人的存在,变得有了依据。相对于空间,时间不仅是无始无终的,而且是无痕的。和先生有所区别。上街后带来的触动,我不是一下就过去的。

我已记不起,第一次上街,是什么时候了。我只记得,老街,几乎和小时是一样的。木质房屋的铺子,挑着白布的摊子,摆在街边的田间地头所产,都是曾经的样子。不同的是,铺子的主人,有的换了。比如,冰糕铺子。

街上,原来有一家冰糕店。我记不清,第一次吃冰糕,是几岁了。我只记得,那天,是奶奶带我上的街。那天,天很热,她将我带到街上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也许需要奶奶帮忙看家宅。奶奶让我坐在堂屋的一旁等着。我安静地坐在一根凳子上。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也许是出于感谢奶奶,买回了两根冰棍,递给我。我第一次见识到冰棍。

那天,接过冰棍后,我手足无措。不知那是何物。只见,棍子上,被纸包着的一块,冒着丝丝凉气。我紧张地拿在手里,一动不敢动。女主人说,天太热,先吃根冰棍。可我,不敢吃。我拿着。直到冰棍开始流水。奶奶对我说,快吃吧。不然,化了,就没有了。那时,我不懂,为何冰棍化了,就没了。不过,奶奶的话,是可以照办的。我像剥糖一样,剥开冰棍外层的纸。然后,将嘴凑了上去。啊!是冷的。且是甜的。我被吓住了。我不知道,世间为何有这样的神奇之物。

那时,我的印象里,冬天才有冰。才有这样厚实的冰块。小时,春节前后,我和母亲前往外婆家拜年,路上的沟渠里,会见到些大冰块。那时,不太口渴的我,会取下冰块,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那是,对水变成冰,我已感不可思议了。母亲解释说,天太冷了,水就会结成冰。听了母亲的解释后,我的头脑里有了认知,冰块是冬天才有的。如今,大夏天的,居然出现了冰,且还是甜的。我懵了。无法想象,这冰棍是从何而来的。

多年以后,读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时,当地人触摸冰块的那一幕,让我抚掌惊叹。他们的反应,和我当年,多么相像。冰块,对于从未接触过科学,且从来都是在炎热中渡过的拉美当地人来说,无疑于神物。

那天,已知晓世上有冰的我,虽然没将冰棍视为神物,但对其来历却好奇不已。以至于,当我在镇上读书时,吃冰棍吃出了胃病。

还记得,我转学到镇上后,即开启了对冰棍的探索。一周之内,我买了各种口味的冰棍来吃。我试图,在对冰棍的品尝中,揭开它的秘密。其结果,是我不得不请假,看医生。从此,留下胃疼的毛病。

喝了一个月中药后,我不再拼命吃冰棍了。此时,我已大致清楚它的做法了。加之,一个同学,他们家正是镇上冰棍的原产地。有一天,在她的相邀下,我去看了整个流程,就完全明白了。

如今想来,冰棍,是我离开村子后,学习科学的动因之一。昨天,先生我们上街后,我想起曾经在街上吃冰棍吃到胃痛的往事。我想,正是从未在村里见到过的所见,刺激着我不停地探寻世界。

今晚,散步时,我对先生说,昨天上街后,我想起当年在街上第一次吃冰棍的场景。现在,村里孩子可能再也不会有当初我在街上见到冰棍时的激动了。如今,无论镇上,还是村里,人们都已很少吃过去那种廉价的冰棍了。都吃的是冰激凌。且,街上的冰淇淋都是从成都批发过来的。街上,早已没有专门生产冰棍的店了。而村里人在街上买冰淇淋,不过是二次批发。如今,村里几乎家家都有冰柜。夏天,他们大多会在冰柜里为孩子储存足够的冰淇淋。因此,再见到街上的冰激凌,村里孩子不会再有我当年的心情。

听了我的分析后,先生点头。我的想法并非不成立。先生说,其实,基本生活物质的差异是能够消除的。城乡一体化、全球一体化,都可以渐渐缩短地区间生活水平的差距。但是,差异的消除,也就意味着同质化。而同质化,会阻碍生命的进化。所以,为了生命的进化,且为了人的生活的丰富性,在缩短经济差异的同时,需要保留地区间文化的差异。

先生上街后,很容易被街上人认出来,他不是本地人。

先生的气度,是他被识别的特征。小琴曾说,先生身上,有让人温暖的光。

尽管知道先生不是本地人,人们并不惊讶。现在,街上的人,对各种人都已见惯不惊。不再有我小时那样,人们对着一个人,不停打量的事了。

还记得,小时,老街上,至少有三个人,是引人注意的。第一个是个男孩。

当从山上步行来到镇上,经过镇上第一户人家门口时,那户人家门口,常有一个智力低下的男孩坐在那里。他流着口水,对着过往的人,微笑着。每次看见他,母亲都叫我走快点。怕他伤害人。可我的直觉里,那个男孩不会伤人。不用害怕。不过,每次看见他,我的心里都会难受。他一天天地坐在门口,只能任阳光在他的身上缓缓移动。

第二个是个女孩。女孩在老街的一条巷子里。老街,其实是“井”字型。以主街为中心,上下两端各发展了四条巷道。巷道里,既住着农户,也有商家。

小时,到了街上后,父母通常会带我穿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狭窄巷道。巷道里,会见到一个睁着懵懂的眼坐在门槛上的女孩。每次见到那个女孩,母亲都会流露出心疼。母亲说,那个女孩的岁数其实不小了。可她的身高和智力,却没有增长。女孩的母亲和她的父亲,是表兄妹。他们因从小订了娃娃亲,而结婚。

那时,我第一次听说,娃娃亲。对其不解。而母亲不知,为何女孩的父母会是娃娃亲。据说,女孩的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校长。而女孩的母亲则没有文化。这样的结合,很不合理。且女孩父母结婚,是解放后的事了。女孩父亲完全可以拒了婚约。

后来,奶奶告诉我,是因为,女孩父亲家过去的成分不好。他们家曾是茶马古道上开店子的。他们家的房屋,就是过去的客栈。有传闻,女孩的爷爷开的是黑店。在这样的传言下,加之不好的成分,女孩的父亲很难找到媳妇。他只有认了亲事。

当听说,女孩家的老屋,曾经是黑店后,很长时间,我路过巷子都是匆匆的。直到,到镇上读书后,在闺蜜的陪伴下,去女孩家看了一次,我才不再恐惧了。我看到,那幢房屋除了老和屋里有一处天井外,并没有特别的。

第三人是个老者。小时,在街上,我最怕遇到这个人了。此人,没有鼻翼。只有两个黑乎乎的深深的鼻洞。乍一看去,就像是连环画里的巫师。小时,当我不听话时,母亲常会对我说,“烂鼻子老汉儿来了”。这话,总会有效。听母亲讲,那个老头,人们叫他“烂鼻子老汉儿”。他是因为麻风,而烂了鼻子的。是杵坭乡人。解放前,杵坭乡有不少人,都是麻风。以至于,解放后多年,杵坭乡人的鸡蛋都很少有人敢买。老头,估计是家里实在没盐巴了,才上的街。他上街后,街上人都回避着他。

长大后,我知道了,麻风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不过,那个老者已不需要我理解他了。我考学离开村子后,听母亲讲,镇上第一户人家的那个男孩在某一天去世了,麻风老头也去世了。而那个表兄妹结合生下的女孩,则在我读初中时,就离世了。老街上,外表明显与众不同的人,渐渐少了。

晚上,散步时,我对先生说,前天上街后,我想起街上曾有过的人。现在的老街,少了那些人,好像变得普通了很多。对村里孩子的吸引,好像也不大了。听小琴讲,现在,假期里,村里孩子想要玩,会让父母带他们去成都。他们对冷碛老街似乎没什么兴致。相反的,他们对先生,好像还要感兴趣些。每个周末,我们家里,都会有村里孩子来玩。

这是必然的。顺着我的话头,先生说到,随科技、经济的发展,地区间物质的差异会越来越小。但,人是无法因物质的相同而相同的。村里孩子会亲近先生,就是因他的与众不同。先生说,他的不同,不是我小时看到过的那些外表上的与众不同,而是精神上的。

先生说,求变,是生命本在的。由村里孩子的自发选择,可以看到,未来,地区发展的核心,是塑人,是塑精神至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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