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我不喜欢热闹。细究起来，这似乎有点矛盾。

最怕过年，年是热闹的，千里奔回故乡，新鲜两天，然后在笑语喧嚷中就开始莫名游离失落，巴巴地赶着早早离开，回归正常的清静生活状态。一遍遍宣布，明年不回去了，没意思。可到时候总会变心，找很多理由和家人商量，咱还是回吧。

矛盾着，前行着，一年又一年。不过回去十来天，却觉得像一场悠长的梦。梦醒之后的现实是窗边一弯淡月，冷清又寂静。

家里安静，窗台上，水仙凋落了，万年竹还是老样子，只有白菜花在静静开。那是吃剩下的白菜根，放在孩子玩的盛橡皮泥的塑料盒里，用清水养着的。原是看到文友发的白菜开花图，一时兴起，养着玩的。之前勤勤恳恳照顾白菜根，为它换水，陪它聊天，它生长得是那么缓慢，让我们都没信心了。殊不知，它竟在十来天的寂静里盛开了，亮黄色的小花，让人想起春天的热闹和喧腾。

上班，地铁难得人少安静，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座位，有些不适应。胡同里也很静，往日尽是匆忙的行人，皮鞋击打着路面的急促，而今只有鸽群呼啦一下飞过头顶，留下悠长的寂静，像有心事人的一声叹息。办公桌上落了不少尘，寂寂的样子，细细擦了半天。电脑旁的仙人掌，还有多肉碧玉莲，依旧安然淡定，繁华不惊，冷清不悲。

人却不行，思绪太多。坐在办公桌前，一整天恹恹的，情绪低落，又说不上不开心。回到家，向家人絮絮叨叨，家人好脾气，说这很正常，人在离开平日生活的情境后，再回来就会有短暂的不在状态，缓缓就好了。

果真是如此的。过了两天，清晨走在胡同里，布谷鸟一声一声婉转而鸣，迎面有人骑着单车过来，喜气洋洋，吹着口哨，很默契地唱和着布谷鸟的鸣声。风吹来，有了暖意，一下子让人明白过来，嘿，春天来了呢！

心突然就敞亮了，脚步不由得轻盈起来。嘴角上扬起笑意，笑自己多变的情绪，脑海里立即展现出一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盛日光景。春天啊，春天是一派山河明丽，是繁花照眼，是热闹喧腾。谁人不欢喜？有何理由不欢喜？

而胡兰成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桃花站在春天里，何曾说过一个字，只是静静开，寂寂开。这亦是春天，春天的另一重植物气质，多少人间是非，犹自嫣然光阴。

原来热闹和寂静一点点都不矛盾，它们都属于春天，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因为我们本身就是姹紫嫣红的春天。只不过有人热闹在外寂静在内，有人寂静在外热闹在内。

去年从图书馆借来一本《眉清目秀的日子》，其中写朱天文的那篇最念念难忘：“她的生活经常是这样的画面，她绾着髻，仿若民国女子，临窗执笔一如侯孝贤的电影，淡而有味的生活，时光流走，一切端然。她亦是亲切的，邻家的，她和她的猫，与母亲、妹妹妹夫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她的身边是热闹的世间温暖。绿窗春寂静。”

朱天文在生活中是寂静的，她的生活哲学就是做一株寂静的植物。曾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朱天文，一出来，整个气质令人惊艳：衣着简单，一身静气，人过中年，却给人非常温润美好的感觉。这样的朱天文自有她的热闹繁华，那是在文字的王国里，她被视为天才。她说：“生活要慢一点，不要赶，浇水的时候，慢，才能渗得深。”因为慢，因为静，才深邃辽远，如光阴。

我喜欢寂静。像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诗里那样的寂静: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其实也喜欢热闹，这种热闹是开在心里的春天，在时光里无限辽阔，浩浩荡荡，气象万千，抵得过人世凉薄，一路风尘漫漫。

古语有言: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上能跑马。说的虽是一个人的胸襟气度，但我想如此豁达辽阔的内心一定是热闹丰富的。最向往的生活状态莫过于此，看起来寂静简单如一株植物，殊不知内心大气雍容，热闹如春，精彩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