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4月25日
◎嘎子
那几天,墙头的花和草都长得旺,狗蹲在雨篷下,鸟钻进墙缝内,都睁着饥饿的眼睛等待什么东西。狗叫得伤心,鸟鸣得刺耳,只有黑色的云团在灰色的天空中慢慢爬行。
那几天,我和阿嘎都在医疗站磨药粉。
医疗站与农机站同在一个宽阔的场院内。农机站的雨篷下停着两辆东方红小四轮拖拉机,几台出了故障等着修理的脱粒机,风刮过那里都带着股浓浓的机油味。对面是一排干干净净的白色土房,墙壁上用醒目的红色写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几个大字,村民都不认识的汉字。肯定是公社文书老刘的手笔。
那就是医疗站。
土登曼巴是那里的主人,他盘腿坐在矮床上,腰挺得很直,给一个又一个病人把脉。藏医在诊病上与汉医有些相仿,望、闻、问、切,一样不少,还多了一样:尿。假若晴天,他会让病人端一罐尿来,尿是放了一天一夜的陈尿,端到正午的阳光下,然后把烧红的细铁钎放进尿液内搅拌,浑浊的尿液内会冒出大大小小的眼珠似的水泡。土登曼巴会用铁钎戳水泡,观察水泡消失的快慢与颜色,便明白病人患的是什么病。为了确诊,土登曼巴有时还要用指尖沾尿液来尝,眨眨眼,便明白了病的深浅轻重。土登曼巴的医术远近有名,我就亲眼见过青海与甘肃那边的病人,不惜走上一两月的路,来找他治病。他叫我们磨的药粉和搓的药丸,大多是捆包邮寄给远方的求医者的。
磨药很累也很有趣。土登曼巴按药方把药配好,倒在一个巨大的石板上。石板由于长期研磨,已经光洁如玉。我们手握卵石,把药砸碎。有晒干的草药,有烤脆的牛羊骨头、乌龟壳、鹿角鹿蹄,还有金的银的白色的黑色的石头。土登曼巴说,如是上好的药,还要用真正的黄金白银、红蓝宝石。
我们把药敲碎后,便用卵石转着圈子研磨。此时,磨药人边磨边哼一支节奏明快的歌谣,大概歌谣的意思太有趣了,人们不时发出痛快的笑声。我听不懂歌谣的意思,也和他们一起哼唱,一起笑,轻轻松松把药磨成了细细的粉末。土登曼巴坐在我的身旁,不时抓一把药粉放在鼻尖嗅嗅,伸舌头舔舔,哈口气嘟囔这药行还是不行。
这里,我想把土登曼巴和医疗站的事放一放,以后,我会用一本书来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很有传奇性,他的悲剧结局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背脊上浸满冷冰冰的汗迹。
我想继续讲阿嘎的故事。是土登曼巴讲的,他说讲个故事,我们磨起药来才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他的故事,发生在久远的过去……
那是个晦气的日子,岗嘎尔雪山口的太阳蓝得叫人心寒,阳光里飘飞着扎眼的冰屑片。那时,阿嘎还只是雅砻江对面的小小隆巴里寺烧茶的小扎巴。寺院里的老活佛要到山那边的扎科草场讲经,缺一个牵马的佣人。寺院的大经师就提着阿嘎的脖子,按在马的肚子下当活佛上马的凳子。他弓着腰恭敬地伏在地上。僧众们送活佛离寺的仪式还没完,鼓号隆隆,齐诵消灾的拉嘉。阿嘎斜着眼睛,马的四条腿经杆似的立在头上,长长的尾巴叭地扫在肚子下,几只叮血的马蝇嗡地飞起。拉嘉还没念完,嗡嗡嗡地像马蝇叮咬。马尾巴又卟地打在软软的肚子上。他忍不住想笑,鼻孔里塞满了闷人的腥臊味。拉嘉还没念完,马蝇又在叮咬,突地,马腿的肌肉焦躁地抖颤,惊惧地大叫一声,后腿狠狠地弹起,阿嘎的左眼受到狠狠地一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在岗嘎尔山脚的冰崖下,隆巴寺的老活佛在雪地上整整印了一百零八个马蹄印,就从惊诧的马背滚下来,盘腿坐在雪地悄悄圆寂了。阿嘎像从一场恶梦中惊醒后,左眼就永远地废了。
那个夜晚,他从浓烟弥漫的茶房出来。夜空冰板一般的透明,悬挂在上面的弯月儿冷冰冰地笑着。他耳朵里蝇蝇嗡嗡地响了起来,像一群又一群飞蚊从远处卷来,越来越响,轰轰隆隆一片昏天黑地,像是千百万法轮沉重地碾轧过去。他捂住胀痛的耳朵,惊恐地睁大那只独眼,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浸透了很深的蓝色。渐渐地,声音低沉如粗大的莽号,朵朵艳丽的五彩祥云在远处那座冰崖下层层堆砌,堆成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宝塔。阿嘎惊恐得大张着乌黑的嘴,紧紧粘在一起的瞎眼皮也仿佛会撕裂开来,淌出滚烫的鲜血。
他皱着脸,牙齿发颤,对着那座神圣的冰崖跪了下来。隆巴寺大殿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月光,金闪闪的瓦背下一串法铃在风中摇晃。他推醒了大经师,把看到的和听到的全告诉了他。经师肥胖的脸皱起一串狰狞的笑,笑声没停,一个肥厚的巴掌卟地扇在阿嘎的脸上。大经师喊来几个拿铁棒的执法喇嘛把阿嘎赶出了寺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