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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多镇秘闻录

甘孜日报    2023年06月30日

◎扎西才让

画中的男人

第九个故事,与某个画家有关。完全可以用铁丝般生硬而杂乱的笔触,来一遍又一遍地勾画这个颓废的中年男子:他奇怪的头型,模糊的面孔,还有那仿佛在接受审查时的敌意的姿势。他肯定已经发现了人性的秘密,所以他的眼神浑浊,鼻子塌陷,嘴唇干裂,嘴角下滑的弧线,也是那么软弱无力。当酒色财气蜂拥而至,他接受诱惑并自甘沉沦。这沉沦到了怎样的境地?只要仔细观察,就能从他深渊般的眼眸里,捕捉到我入地狱的大势。当我们从他的深渊里挣脱出来,才清醒过来:大家不过是在桑多镇文化站里观看一幅油画,而创作出这幅作品的人,早就离开了桑多镇。但很显然,他把痛苦在这幅肖像画里留了下来,等待着欣赏者来默默承受。一旦我们都深陷进他设置的地狱,就只能指望他的出现。当我们争先恐后祈祷之际,他会来解脱我们,或许,他永远也不回来,因为他也坠入了另一个深远,等待着施咒者的拯救。

绝不再来

第十个,是某个悲伤女人的故事。如果你是个具有非凡观察力的作家,那么你必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场景:丰硕的女人躺在墨绿色的床单上,她黑黄的肌肤衬出了窗外的落日。当然你完全可以臆想她的处境:那悲伤的表情让人潸然泪下,已是冬季了,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在这样的臆想中,你可以继续设计她生存的背景:有乌鸦在旷野上锐声啼叫,有北风将冰上的枯枝吹走。你也完全有能力继续写下她的生活:有过客在她窗外频频窥视,那个背叛她的男人,还没回来。好了,当你虚构到这里时,你就可以把你虚构的东西变为事实了:她的爱情已然不在,她的悲伤,你也当作了常态!你虽然不完全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但是,为了她,你可以作出选择:是否需要留下来?然而,在这则短文中,总有乌鸦在旷野上啼叫:“绝不再来……绝不再来!”仿佛就是一个咒语,总是在你享受情爱之欢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让你时时保持清醒:爱,是悲剧的根源;情,定然是灵与肉的烙印。

孤独的男人

第十一个,是某个孤独男人的故事。穿黑大衣的人,是个胖子,戴着圆形的深度近视镜。他在遛狗。狗矮小,肥硕,性子急,总是往前扑,绳子被拽得笔直。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狗时不时逗留在草丛旁、拐角处,或电线杆下,嗅闻,遗尿,占据地盘。他默默地看着,知道这是劳而无功的行为,但也不阻止,任狗折腾。其时正是晚饭后,大街上行人众多,不过都在慢慢地走,一点也不匆忙,像个小镇居民的样子。返回的途中,遇到熟人,他多聊了一会。狗不乐意了,大声嚷嚷,显得急躁不安。他只好与人告别,和狗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解了套绳后,狗直奔水盆,地舔了半天,才扭头看他。而他已经神情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了,因为没开灯,他的身影就慢慢地融入房子里的黑暗。他在黑暗中沉思着,女人离开好多年了,她的死亡,真的就像出远门去了。他在等待中显出了老相,甚至像船那样错过了好几处码头。那狗似乎知道他的悲苦,悄悄地跳到沙发上,依偎在他身边,还把头搁在他的大腿上。然后,以无辜的亮亮的眼神看他。这眼神,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到。他忽地清醒过来,连忙把狗抱在怀里。这条叫爱妃的母狗,温和地看着主人,它的瞳孔里,深藏着这个穿黑大衣的男人。

卓玛草

在讲当代桑多镇的故事时,请允许我穿插三则陈疯子记载的故事。第一则,是末代头人之女的故事:老头人的三女儿卓玛草,长得白白的,很好看,时常眯着清澈而忧郁的眼睛,在众人面前低垂着智慧的头颅。当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别处,人们就别想与她进行眼神的交流。有时她在沉思中露出淡淡的微笑,脖颈上的项链也闪烁着点点金光。那会儿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玛瑙戒指,会折射出深湖夏夜的月光。如果那墨绿色的绸缎裁就的藏衣,衬托出她的奶油般的肌肤,如果她丰腴的体态,还是无法隐藏住女性的力量。人们只能用挚爱的文字,来小心地记录下她的形象。

绣花针

另一则,听起来就让人垂泪:“屋内,女人袒露乳房,哺育幼子,间或窥视门口之士兵,眼神温和美丽。士兵握枪之手已然湿透,忙闪躲视线。高原月光落于乡间小院,如轻柔之飞絮。女人奶好孩子,理好床铺,吹熄煤油灯……士兵这才完成站岗之重任。士兵怅然离开,但女人未见其泪痕。直至士兵死于岷州战事那日,女人突被绣花针扎破手指。”这个故事,让人想起作家茹志鹃的《百合花》,在情感上,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呢!这就算第十三个吧,我们姑且称之为“站岗士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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