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

母亲这个人与众不同，大部分人喜欢满月，她却喜欢弯月。

记得有一年，流行女子绣花。别人都绣花好月圆的图案，把绣好的图案做成枕套，求的是美满团圆。可母亲偏偏要把图案中的满月改成弯月，别人都笑话她，说她这样绣不好看。她却笑着说，绣好的弯月图案做成枕套，晚上枕着睡觉都觉得香。

母亲的确对弯月情有独钟。别人赏月都喜欢赏满月，一轮大而亮的满月高挂空中，是夜空创造的神秘美丽的奇观。可是母亲并不在意满月，甚至中秋节和元宵节这样的日子，她也不会招呼我们赏月。反而是天上出现一弯月牙的时候，她会仰望夜空，很神往地对我们说：“瞧月亮多美啊，就那么一个瘦瘦的小月牙，像人笑的时候弯弯的眼睛，多好看！”

可我和哥哥并未觉得弯月有多好看，并且对母亲的喜好不解，于是问她为何喜欢弯月。母亲凝望着天上的弯月说：“你们听说过一句话吗，花开则谢，月满则亏。满月是到了极致，天道忌满，人道忌全，太满了不好。”母亲说的话，我和哥哥不能完全理解。父亲却像母亲的知音一样，不停地颔首微笑，然后给我们解释：“你妈的意思是说，天下的事没有完满，很多时候完满就意味着将要走向衰落，就像满月一样，圆满反而是亏的开始。弯月则相反，弯月意味着有无限可能，每一个弯月都会向圆满走去。”哥哥听懂了父亲的解释，我则依旧一知半解。

我只知道，母亲经历过一个富足的大家庭的由盛转衰。她小时候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后来大家庭一夜之间一落千丈，她的生活由巅峰跌到低谷。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有了“弯月情结”。她像忠诚某种信仰一般，固执地以为所有的圆满都意味着即将走向衰落。“花无百日红，月无常圆时”，这是她挂在嘴边的话。

我读了一些书之后，觉得母亲是个忧患意识太甚的悲观主义者。她不追求圆满，不奢求事事如意，即使在顺境中也会思虑重重。她当了几年初中的代课教师，有一大摞荣誉证书。那年有个代课教师转正的机会，所有的人都以为母亲会以绝对优势胜出，可后来母亲却败给了一个上面有关系的同事。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聊天，我和哥哥为母亲鸣不平，她却抬头看看天上的弯月，平静地说：“我早就想到这次的事成不了，没啥！现在咱们家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我再转正了，这日子就太圆满了。太圆满就不好了，得留点缺憾才行。就像这天上的弯月，看着让人觉得踏实。”

我们坐在院子里，听母亲讲关于弯月的缺憾之美。她说不管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都是美的。弯月没有圆满之时的恐慌，不会时刻都担心失去，所以有种淡然之美。弯月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她在朝着圆满渐渐变化，那种变化本身就是一种美。那时我才觉得，满而未满才是母亲追求的境界。

不可否认，母亲对儿女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母亲的“弯月人生”，对我也产生了一些影响。多年流光匆匆逝去，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中年人。这些年里，我经历过无数次得到和失去，也经历过人生的高光时刻和至暗时光。回首往事，我觉得有不少缺憾。不过，我能够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缺憾。每当我与圆满擦肩而过时，就会觉得，圆满未必是最佳境界，缺憾才是人生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