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绒藏格

故乡坐落于四川西部乡城县然乌乡日木村，随着撤乡并镇，我的家乡日木村与纳木村合并为纳木村。纳木和日木均有多林木之意，家乡的林木资源与空间分布结构决定了民居均为土木结构，就地取材夯土而建。近年来，随着价值观念转变和乡村旅游经济的发展，整洁统一成为乡村的主基调。虽说民居承载着乡土记忆，但为了避免影响村容村貌及乡村整洁划一，村落中的老房子和残垣断壁被一一推翻，残壁上的狗尾巴草在夕阳下晚风中强劲地屹立着，仿佛在做无声地对抗，叼着香烟的挖掘机师傅用现代机械催打着逝去的乡村文明，在风雪中屹立了百年的老房子在顷刻间带着远古的呼唤沦为尘土，那些依附在残垣断壁上的文明随着尘土飞扬，消失在机械的嘈杂声中。褐红色的尘上只剩下机械深深的胎印，那胎印和泥土融为一体，仿佛一切归于尘埃，老房子的记忆也随着挖掘机轰隆的作业声唰的一声在天地间化成一缕尘土随风消散，然乌河带走停滞在老人记忆里的日木村流向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记得几年前，朋友圈定位时可以显示日木村，那是我对自己身份的认同，也是我每次远游时带走的一抔土和一份牵挂，它让我在世间找到一种归属感，这归属感是日木村给予的。而如今当我再次在朋友圈定位时只能显示纳木村，我的家乡日木村在历史的长河里消逝了，也在新生代的世界里不复存在。偶遇他人问我来自哪里时，起初都会回答日木村，但看到他们脸上显出疑惑，一丝尴尬不由地涌上脸颊，我不知道尴尬是不是因为家乡在行政区域内走丢，还是内心对家乡的界定出现了模糊，但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尴尬，后来聪明的我直接答纳木村。宽容慷慨的日木村把自己人文环境、区域特色、风俗习惯融入另一村落文化中，然后退出历史舞台。它的隐退并不能带走对故土的认可，只是一些游子对故乡称谓的消失似乎颇感遗憾，故土依旧是原来的故土，故乡的房子、山水还是原来的，只是换了一种别称存在，可日木村成了岁月长河、历史潮流中遗落在过去角落里的记忆，等待着被人发现、被人拾起。

家乡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一群人离开了家乡也有一群人来填充故土，散落在高原河谷中的白色藏房却一如既往地坚守着家园。关于白藏房的意义是多方面的。虔诚又富有浪漫主义情怀的乡城人民相传“噶玛巴曾云游乡城，因噶举派僧团着白衣，河谷人民以表自己的虔诚之心用阿嘎土浇灌墙面。”也流传“很早以前，一位心地善良、纯洁美丽的仙女见乡城藏房黑黝黝，与优美的环境极不协调，便用观世音菩萨给的白土撒向藏房，墙面立刻变白，落在岩石上的白土成了现在的阿嘎土。”质朴务实的老人则告诉我们，房子之所以是白色的，是因为浇灌阿嘎土一方面可以防止雨水侵蚀墙面和蛀虫毁损墙面，另一方面白色代表纯洁善良，并与洁白的雪山相互映衬，达到保护与美观双重作用。”每年年末乡城人民则用阿嘎土浇灌房屋，实现其价值。

乡城白藏房在一定程度上是家庭财富的象征，房子的装修豪华程度、柱子的粗细和数量是该家庭实力主要的衡量标准之一，也是男主人能力展现的重要载体，豪气十足的藏房往往给家庭带来荣誉与自豪。为了满足欲望，实现认可，找到粗壮的梁木、柱子，家中年轻的夫妇就要承受不同于常人的艰苦。秋末凌晨3点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划破了夜的寂静，一家紧挨着一家先后亮起灯，年轻夫妇拿着昨晚备好的干粮，背着斧头，牵着耕牛，推着架子车启程上山。

高原秋末凌晨只有寒气与他们作伴，呼出的气在睫毛处开出一朵花来。明亮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为他们照明，月光下，远处的雪山更加明亮，泥路两旁的树影婆娑，然乌河附着一层薄冰，静静地流淌在乱石间激不起任何波浪，只有老牛挂在脖子上生锈了的铃铛发出清脆悠扬的响声。女人牵着耕牛、耕牛拉着架子车、男人推着架子车在月光下前行，月亮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似乎他们被赋予了超能力，充满与自然搏斗、与林木较量的气力，开启创造价值的一天。

月光下大自然尽情地展示它的美丽与魅力，可忙于生计的农民无暇驻足欣赏，一路前进的人儿只有埋头向前，男人催促着耕牛，女人埋怨着命运。来到深山老林处，男人拿起跟了自己数年的斧头，这几年来为修建一栋45根柱子的房子，他们不知道砍倒了多少根粗木，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从未砍过小树苗，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诫过他，砍断一棵树苗等同于杀死一个比丘，其罪孽深重，伐木声此起彼伏。女人则牵着耕牛运输比自己重几倍的木料拉到架子车处，这几年来她和老牛从未缺席男人的每一次砍伐工作，他们运着木料穿梭在林间，在灌木丛生的山间踩踏出一条独属于他们的小径，这条小径上布满了他们密密麻麻的脚印和木料掉落的木块，有时女人也不懂到底是房屋支配着她生活还是为了过好日子他们在修建房屋。幸运的是老牛很听话，从未为难过她，也总能在林间听到各种鸟的叫声，偶尔还能遇到野兔、松鼠。一天在砍伐声和木料运输过程中度过。傍晚时，有一天的劳作总算是可以暂告一段了。

耕牛背着柴薪，男女则用驾子车拉木料，男人在前面拉着架子车，女人有时在后面推木料，在泥土飞扬中奋力奔跑，下坡时她要瞄准时机跳到架子车木料上坐在上面。曾有位爷爷调侃说：“咱们村的男人真没用，自己在前面拉着架子车跑，女人则高高地坐在上面。”殊不知，女人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她是行走的刹车，必须要狠、准、稳，稍不注意下坡时若未能及时跳上车就会导致男人控制不住车速而引发车祸，从而带来灾难。修建房子不仅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还要斗智斗勇，县林业局严格控制砍伐数量，每家只能按照县上规定“方”数砍伐，很多家庭都为了能够早日凑齐一座房子所需数量的木料而无意超额，超额砍伐的家庭为了躲避惩戒，想方设法把木料藏起来，最终保护木料的永远是树木，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把木料掩藏在青冈木的叶子下，不知是工作人员网开一面还是农民的伎俩高明，从未被发现过。

当初父亲修建房子事无巨细的考虑，想到以后两个孩子要举办婚礼，特意在院子的墙面安装了无数个挂彩带的扣排，他把希望扣在墙面上，仿佛那些扣排时刻能给他带来希望，无意间那些扣排也扣在我们的心上，不时跳出来隐隐作疼，感到无法言说的歉意。逢年过节时父亲望着那些扣排，然后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们不再说话，大家默不作言，可早已心领神会，赶忙找个借口消失在父亲的视野里。如今只有家里的老狗在扣排下伸着长长的舌头，虚度漫长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