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12月11日
◎米丽宏
冬来,北风南下,直似一匹匹骁勇的猎豹,耸动透明的背脊,一路嘶吼奔跑、摧花捋叶。它们猛烈扑击,将大树小树拔毛褪羽,撕扯成林立的光杆儿;倘遇树干阻拦,便发出夸张的轻吼,“呼——呼——呼——”。
大点儿的树,踉跄着站稳;小树们则被摁弯,旋即又摇晃着归位。寒冷空气中,充满了它们铁钩银画般的勾勒与舞蹈。
北风从大铁门的门缝儿挤进我的庭院。院里的老葡萄架,一夜间便只剩了一副嶙峋的骨头。早起扫葡萄叶,用小车,推到门外大路边,等清洁工人用车拉走。推叶子到路边,我看到门口路两旁的行道树在急急忙忙地赶着落叶。以我的脚下为原点,城里,城外,老家,更远的远方,都被落叶一层一层覆盖了吧。纷纷斜坠的黄叶,把一个清寒的世界拉到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树,都是诗意的。每一枚叶子都是它们的锦绣小梦,落一片,就等于梦销一角;落一片,树就会清醒一下。而等叶子全部落光,树倒定下心,修炼成了无牵挂的模样。 树们,也都活成了一把骨。生命的轮廓、章法和节奏,明明白白呈现在空间里,连岁月雕刻的纹理、节点、疤痕,以及枝条上细微的希望和走向,也都呈现了。冬天的树,就这样有了一种清健磊落之风。
小城城郊的水南寺村外,有一片美丽的白杨林,林子落叶后的照片,最近在朋友圈火得厉害。我禁不住诱惑,下班后专程跑到林里去看——那落叶的壮美,比春花还让人震撼。树梢上,一枚叶子也不剩,空空的树枝齐刷刷一律向上,显出一股万众一心的决绝之意。
夕阳用半天蒙蒙的红,涂抹着灰白的丫杈,暖,暖得忧伤。白杨落叶时审慎,本是一枚一枚克勤克俭往下摘;而狂躁的北风,一股脑儿将全部叶子统统捋下,厚厚铺在地面。白杨不计较北风的粗鲁莽撞,竟卸下负重似的,意气昂扬。
走在落叶上,脚下哗哗作响,整个人像行走于印象派明黄的画布上。想起苏曼殊以诗邀友:“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晤面,被他铺陈得如此浓墨重彩。其实,白杨树将落叶铺展起来,更是淋漓酣畅。在一尺深的落叶上面打坐,定会悟得更明净的真谛吧。
冬天的树里,有一种树像老人,枝丫虬曲纵横,那是山里的老柿树。它们黑筋鼓突,像性子不好的人发着怒;它们的皮开裂,如古时的活字印刷板块,一枚枚排成了光阴的无字书,字里行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我见过一棵长在山垭口的柿树,所有枝丫,大的、小的、粗的、细的,一律折向东南方向,像一面冻在风中的旗帜。
落光了叶子的槐,比老柿树温顺得多,大枝小枝密集交错,共同撑出一个硕大的扇形。夕阳从树的背面照过来,透出绯色的光,真像一把硕大的木雕折扇。可是,谁又能扇得动它呢,唯有那强劲的北风吧?
老家屋后有一棵香椿树,乌黑的主干,苍灰的大枝小枝,显出一种硬骨铮铮的姿态,好像将军万里归来,还未解甲胄;又像杜少陵后期的诗歌,骨骼宽大,气象峥嵘。但等到来春,香椿芽嫩嘴拙舌笑春风,你才发现,这硬汉慈爱地纵容着娃娃们,满树都是柔情。
春萌夏旺,秋枯冬藏。冬天的树,隐掉招摇与浮华,呈现最简单最磊落的生命本相。它们不是没有华美的羽翼,是收起来了;不是没有青葱的情怀,是揣起来了。藏好一切,担个“枯”字,像笔毫中的枯墨,在皴擦中,继续酝酿一种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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