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河

其实，最早关于桑的目击，不是字里行间那个头上梳着倭堕发髻、耳垂挂着明月珍珠的虚幻美人，而是那一粒粒可望而不可及的紫色桑葚。

我记忆犹新的那棵桑树，长着碗口粗的树杆，可是由于虫蛀和雨水的侵蚀，树心已经空洞，只有一段半圆形的硬壳支撑着树上的枝丫，黝黑的树皮斑驳沧桑，起皮翘甲，树下还有一小堆细细的粉末，是虫子咬食树杆留下的渣。秋桑过后，遗留在枝上的桑叶开始枯黄凋落，这棵树的枝干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仿佛慢慢去世。我也曾怀疑这棵树已经死去，于是学着大人教的方法，用指甲或小刀轻刮树皮，发现黑壳里面还有青皮和湿气，就知道这树还是好端端的。春天一来，修剪得光秃秃的树桩上又发出一粒粒芽孢，像趴着的鹅黄色甲虫。十天半月后，那些甲虫就变成了容光焕发的满叶新枝，到了初夏时节，那棵骨瘦如柴的光秃空桑就长成了一团绿色的伞，在对河的空地里十分扎眼。现在才觉得，沧海桑田这个词，我倒不觉得是我不能亲眼目睹的大海变成桑田的转世，而是我童年在家门口抬头就可以看见的那棵沟壑重重、皮壳掉落的苍老空桑春冬之间的又一次苏醒。

这棵空桑的年龄有多大，也无从知晓。在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孤零零的长在对河的一片庄稼地里，在麦子收割后的五月，夏桑油绿，这棵老树在空荡的黄色田野里格外引人注目。放学后，伙伴们就要顺道过去看望这棵桑树。正午的阳光把麦茬晒得脆硬尖利，一扎在大家光着的脚板上就会疼得钻心。如果哪一脚没有踩合适，尖锐的麦秸刀口正好刺在脚指缝里的嫩肉上，马上会痛得腿脚一歪，失口而呼，然后便会坐在地上看是否流血了。如果在流血，就会找点干泥揉成粉，抹在流血的地方，血一会儿就止住了。有讲究一点的，则把脚伸出来，撒泡尿在脚趾上，也就万事大吉了。如果自己实在没有尿，就把脚伸到同伴面前说“哪个有尿，借一泡嘛？”于是，有货的同伴就会把裤腰带往下一扯，给他的血脚来上一阵热尿。为什么要用尿冲洗伤口，我一直没有想通这个道理，后来我问我爹，他说尿里含盐，温热的尿相当于晾冷的盐开水，可以消毒杀菌。生病输液输的盐水，就是生理盐水，与盐开水差不多。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觉得尿很脏。这些闪失的出现，并不会影响大伙对那棵空桑的热情，张望树上的青青桑葚一阵，然后又满怀憧憬的离去。

在时辰没有选对的时候去守望那棵空桑，会被河对面的主人发现，看到大家在地里窜，就会在对面屋前大吼：“是哪个在地里乱踩！老子马上过来把脚杆给你宰了！”大家原本是顺着玉米秧外边的空地小心翼翼的踩，听到这一声大吼，都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风的从地里慌乱跑出来，明显感觉到脚底下有玉米苗在尖叫，但也全顾不上了。几天过后，始终不见桑椹转红，于是大家的兴趣慢慢消退，也就懒得天天过去了。看到别处的桑葚在发黑了，想必那棵老树上的桑葚也应该甜了，放学后，伙伴几个就在路边的草坪上玩着等天色暗下来，然后偷偷摸摸的窜到那棵老桑树下，爬上去找桑葚。我从小一直没劲，爬不上去，便同另几个伙伴蹲在树跟，让一个力气大的家伙踩着我们的肩头，然后我们抱着树杆慢慢站起来，帮这个伙伴上树，然后在树下指引他把树上全部的桑椹摘下来，大家用桑叶把这些紫黑发亮的桑椹包在一起，等树上的伙伴下来大家再平分这胜利的果实。

回到家里，虽然还回味着满口的甜味，可还得悄悄找肥皂把嘴巴洗得干干净净，不然，乌黑的嘴唇会被家长一眼看穿，又要挨打。特别有心计的，在过河的时候，就在河边挖把沙土，紧闭双唇，用沙土搓去嘴角的紫色。后来，大家总结交流方法，把桑椹直接悬空抛进嘴里，然后闭嘴细嚼，再不会担心染红嘴角了。

头一年偷过桑葚之后，好像到了第二年，那棵树就被砍了。大家都不养蚕，桑树留在那里，把土里的肥吸跑了，还影响别的庄稼生长，耕地也碍手碍脚的。即使是五月间耕地的时候，要把桑叶摘下来喂牛，都没有办法爬上那棵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老树。所以，这棵经历沧桑的老桑树终于在我们眼里消失了，让我的童年又少了一份快乐。直到今天，除了我，可能没有谁还会在几十年后想起那棵难以描述的空桑。

这棵空桑，如同我老家大院子里一个个我一看见就已经苍老的长辈，他们满脸皱纹，牙光嘴瘪，头发花白，成天在家做些小家务，然后就坐在阶沿上晒太阳看书。在我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他们也一天天悄悄的更加苍老。时不时一点小病，就会让他们长卧在床。终于有一天，突然听到一阵鞭炮骤响，我就知道，院里又有一位长辈走了。人到了应该走的时候，自然就会走的，桑树也是一样，只是，我们怀念的机会确实不多。再过些年辰，这些曾经活生生的时光，可能就再也无从记起。

后来，我想，那棵空桑一定不是孤单的一棵，早先一定还有不少同伴，只不过，这棵空桑只不过是走得更晚了一些。就像村里那些孤独的老人，妻子或者老汉早早的走了，留下他们独自一人在岁月里默默行走。早年，对河还是桑树成林的时候，这些弓腰趴背的老人还风华正茂，他们在桑下耕种劳作打情骂俏，在村里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经历了多少美好时光，到了离开的时候，也就如同一株空桑，在一轮一轮的盛衰之后，平静坦然的离开这个世界，完成自己的今生今世。

老桑的去世，终结了我的童年，同时，也让我们这个村子打开了一幅新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