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1月23日
◎嘎子
我说:“碗盆你们都拿回去。其实,我画画用不了这么多,我自己的洗脸盆就够了。再找一张玻璃来调色,比饭碗好多了。”
格桑拉姆把所有碗盆都抱走了,达瓦拉姆坐在屋角生闷气。
壁画从公社门前的那面大墙开始。我想画那幅从画报上剪帖下来的毛主席挥巨手的像,是套色木刻,很好画。公社准备了几张办公桌,搭成了梯子,我捏着木炭爬上梯子便开始画了。早晨的空气很鲜,连遥远处的牛粪味都嗅得清清楚楚,吸一口心里爽快极了。画巨大的主席像,我并不害怕。还在读初中时,我的美术老师就带上我到处画了。他是画油画的,我给他调色,他便教我,还让我大着胆子画。那两年我几乎是跟他画画度过的。他说,现在学什么都不如学画画,随便你走到哪里,人家知道你是画画的,当工人做农民都吃得开。我记住了他的话,我相信自己能画画并不是有什么天赋,而是追求那个“吃得开”。那时,我画得很苦,也乐意享受那样的苦。
我画画,周围便有了许多人,站在高台上回过头,黑压压一片像在开会。亚麻书上工的铁铧犁和牛皮鼓丁丁、冬冬响起时,人们还不愿离开。多吉队长生气了,愤愤地东推西撞,骂骂咧咧地把人们赶开。谁走慢了,他便拾起石头追赶,像在赶偷懒的牲口。他回头,脸累得通红,喘着粗气对我说:“你画画时,他们敢来看,你就把盆中的颜料朝他们头上泼。”
我伸伸舌头,说:“他们并没有影响我。”
亚麻书寨子里的人真的淳朴极了,我画领袖像时,根本就用不着胆颤心惊地捏着画笔画,用不着去考虑画得不像会惹些政治麻烦。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画得像与不像,只要你画得面善心慈,与他们心目中的那个人一致,就会对你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
文书老刘也对我说:“他们看菩萨看多了,你就是把领袖画成菩萨的模样,他们也会说好。可是,你画的那么像,和画片印在墙上一模一样。”
有他的话,我的信心更足了。
我又画了大寨那个全国有名的姓陈的支书,站在山头,正把一块巨石推下山的情景。那幅画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到处都能见到。我又画了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一辆巨型拖拉机正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开来,前面是绿油油的良田。达瓦拉姆说这画很漂亮,可是,拖拉机怎么能在生长着麦苗的田地里开呢?麦苗还不被轧死才怪。我说,拖拉机没开,它是停在那里让人参观的。周围人都说是,他们没看见轮子在动。
我就这么一幅一幅地画。寨子到处是色彩鲜艳的画,我看着出工收工的社员们都要在画前驻足,看上半天,心里高兴极了。
我没想到一场灾难悄悄地降临了。
是一场雨。来得很突然,随着一股寒气逼人的风猛烈刮过,雨便哗地落了下来。从傍晚直落到第二天早上,雨又突然停了。天晴开时,达瓦拉姆急得直喘气,叫我快去看画。天呀,我的画让雨水冲成了鬼模鬼样,花一杠黑一团,许多人都围在那里笑。文书老刘叫我快去公社,泽旺书记正在发气呢。我画的领袖像也遭了殃,让大雨冲得难看极了。泽嘎书记叫我赶快想办法,不然会犯政治错误的。我只好说,用白石灰涂掉算了。当多吉队长带着人还要涂掉其它画时,我叫他别动,等干透了我再在上面画,就会省力多了。
泽嘎书记一脸的不高兴,冷冷地问我:“你还想画?”
我说:“还画。”
他愤怒了,吼叫的声音似乎要把我提起来,再左一掌右一掌撕得粉碎:“画个屁!你画上千遍万遍,雨水一冲还是要冲掉。你那是在糟蹋颜色,糟蹋劳动人民的血汗钱!”
我委屈极,脑袋嗡嗡直响,就是想不出什么主意。
坐在屋角一言不发的甲嘎,此时说了句救命的话:“我的舅舅过去给寺院画壁画,他还是用广告色,可画的画从来不掉色。”
他的话把泽嘎书记的眼睛说亮了,说:“你舅舅在哪儿?”
甲嘎说:“死了。”
泽旺书叹口气,说:“那你说什么废话?”
文书老刘说“浪责村的阿约丹增,过去是大金寺里的画师,他肯定画过壁画。可以抽他来帮小洛的忙。”
泽旺书马上叫人去浪责请来了阿约丹增。
阿约丹增说什么都不画这种壁画,只是对我说,广告色要用牛胶熬化后调制,画出的画才不掉色。阿约丹增说:“我老了,一上高台脚就发颤。帮不了你的忙。”他一瘸一瘸地走了。
泽旺书记说:“这些死喇嘛,还抱着菩萨脑壳不放。”
我们照着他说的法子,熬了一大盆牛胶水。用来调色很酽很粘稠,像油画色一样。我画得很慢,把那些雨水冲淡的那几幅壁画补上色后,层次感更强了,很像是用油彩画上去的。可是,泽旺书记说什么都不让我画公社门前的那幅画了,他说写一句标语都可以,不要再画什么了。
老刘说:“泽旺书记是担心我画得不像,或雨水再一冲,让区里县里来的人看见,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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