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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的地名志

甘孜日报    2024年02月26日

◎彭家河

村里的人和事

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村里的人和事如同一粒粒风中的种子,飞进我的耳朵,然后在脑袋里发芽生根。这个细节虽然与《尘埃落定》里面那个偷罂粟种子的人相似,但是,村庄里的故事不用偷,是随风传播的,只要愿意收藏,就会源源不断的送来。

其中有一个人物是果尔。乳名一直叫果尔,大名应该叫彭本什么。果尔生下来是好端端的,出麻子时把眼睛烧瞎了,但这似乎不影响他的生活和劳动。村里摇面的时候,家人把他牵来,他与常人一样,有力地摇动着摇面机沉重的手柄,在歇息的时候,也能端起一碗饭丝毫不差地吃进嘴里。他除了眼睛是灰色的,其它与别人一样。为了能给果尔找个谋生的职业,家人让他跟上师傅学算命。算命先生一般都是瞎子。果尔记忆力惊人,学得也非常快。他在摇面的时候,人家向他请教,他还能随口背出那些复杂的口诀:“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戊辰已巳大林木,庚午辛未路傍土……”没学好久,果尔已经能上场摆摊了。我们村子周边有四五个乡场,逢场天,赶场的就顺路把果尔牵上场,然后果尔就在路边拉起自学的二胡,等过往的行人前来卜问吉凶。

果尔用一双看不见光明的眼睛,洞穿了一个个尘世俗人的前世今生,慢慢的,果尔声名雀起,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场镇,同行也不少,卖灰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事后分析,肯定是果尔的名望和收入沉重地打击了另一个算命先生,果尔无意之中砸了人家的饭碗。一在个平常的当场天,当果尔吃了有人递给他的一个馒头后,在回家的路上吐血而死。是谁策划了这场谋杀致一个盲人于死地?果尔本身也看不到,同时也无法说出半点线索了。有人问,既然果尔神机妙算,那他为什么没有算出自己的死期呢?如果早知道,不吃那个馒头不就没事了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冤死的果尔用自己的遭遇再次证实了一个铁律:再厉害的算命先生,都算不准自己的命;再非凡的阴阳先生,也看不准自家的地。大家有看到能够给自己理发的理发匠吗?有能照见镜子本身的镜子吗?虽然果尔去世多年,他仍在族人言说中长存。

除了果尔,还有一个人物叫屁狗,屁狗的故事很传奇,已经专门讲述过。屁狗之外,大家最感神秘和神奇的,是一个懂阴神化水的。虽然这种职业看似不那么光明正大,但是在乡下,却是少不得的人物。这个人的辈份比我高,要叫爷爷。我在知道他时,他已人到中年,慈善而略带羞涩的一个男人。别人讲些荤腥的笑话,他都会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笑容。村里如果有人披头散发、胡说乱道、噩梦连连或者三更半夜往村外跑这些怪异的举止,他就知道中邪了,别人会找他治一治。万物皆有因,病只是一种暗示或者表象。要治病就要找到病源,中邪的病要到阴曹地府里面去寻根问底。这事一般在晚上进行,小孩子都要被赶得远远的,但事后总有一些细枝末节流传出来。那爷来到病人卧床的房间,烧几张黄纸,在水碗中放几粒米,口中念念有词,转眼间,打几个呵欠,倒床就睡,进入了阴间。然后那爷与阴间的人对话,询问病人得病的原因。这看似自言自语的一问一答,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最为神奇的是,那些已经去世的人的声音与当年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有些去世的人是这个阴阳先生从未见过面的,他咋能模仿得如此相像呢?所以,在场的没有不对这事信以为真的,日后对这个阴阳先生没有不恭敬惧怕的。病因查清了,那爷又一个呵欠,回到阳间,再使点法术,几天后,病人就完全康复了。我还听人说,阴阳先生下了阴曹后,会全身冰凉发硬,如果这期间谁摸了他的身体,他醒来后,会钻心疼痛。如果法力不够,还有下了阴曹回不了阳间的。这些事,虽然传得玄而又玄,但确实帮了不少人,我想,这或许是一种古老的催眠术或者神秘的心理疗法。

整个村落有名在册并全呆在村子时候,有四五百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其实还有不少故事,一直在不断上演。

我老家屋后有几棵粗大的柏树,它用自己的腰围暗示着我们族人在这个山坡安家落户的年辰。那些树粗得要两三个成年男子才抱得住,我想,如果这些树一直长,会不会把我们村子长满,长到村里没有地方修房屋了呢?到时候,我们在哪里住呢?然而,我的担忧确实是杞人忧天了。

村庄如同一个成人的肚子,看着肚子一天天涨大,在我担心它大得双腿会不会承受不起的时候,那肚子却不长了,甚至一天天瘪下去。

上面岩的房屋从庄子嘴一直修到了老坟岭,下面岩的房屋从上河头修到了柏树嘴,第三层山坪坝尔头,有两家人落户了,对河也有一家人修过去了。照这样下去,二帽岭的南坡就要被一层一层的彭姓农房修满了。虽然房屋一年年增加,但从来没有谁修过柏树嘴的,那边属东面了,全是村里的地,大片大片的,有一种广阔的阴森。

早年的立木房大家觉得不洋气了,换成了用砖头方块石砌墙用水泥板做楼板的砖瓦房。家里兄弟多的,一个兄弟修一层,三四层小洋楼也出现在深山里。素不知,几十年后的一次大地震,立木房只是落了些瓦,而砖瓦房就裂缝坍塌,没砸死人也要吓死人。

修砖瓦房要不少钱,一般人想都没有想过。挣钱才是首要的。之前村民们努力种田种地,养鸡养猪,一年下来,总存不了几个钱。

是好久大家才开始谋划着走出村子去挣钱的呢?现在几乎没有谁记得了。我们村最早成规模外出的,应该是到新疆摘棉花。这还是从一件婚事引起的。村里有个叫云的姑娘初中毕业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父母介绍了几个,那云姑始终不同意,眼看着又到春节了,男家又要上门提亲,没有办法。云姑的同学有亲戚在新疆,说回来在招人去摘棉花。云姑横下一条心,私自加入了去新疆摘棉花的队伍。见人也跑了,父母也没有办法。两年后,云姑抱着一个孩子回到四川,好歹是自己孙子,云姑的父母才将就了事。云姑回来讲了不少新疆的事,新疆的棉花又大又松,轻轻一扯就下来了,一天可以摘上百斤,也就有上百元的收入。村里人听得热闹了,于是就跟上她踏上淘金之路。

头一年到了新疆的,见了些世面,觉得气候不惯,就商量着往广东跑。深圳、中山、东莞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成为村里另一个聚居地。一年一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出去了。进厂的、当保安的、制模的,什么工种都有,三五年回来,都收拾得洋歪歪的。年青人打扮得光鲜锃亮,中年人也穿夹克衫牛仔裤,比早年在家周正多了。村里有个中年人,既没有多少力气,也没半点技术,还是兴冲冲地跟上年青人跑了三五年,钱虽然没有挣多少,但他把全国逛得差不多了,给人家摆起龙门阵,大家都羡慕死了。

之前村里50多户400多人,现在留在家里的,不到20个人。全是老人和小孩,小孩一长大,也到父母的广东福建去了,村里的老人也越来越少。庄稼地也荒了,没有人种得动,也没有人愿意种。虽然现在连农业税也免了,老人们也只是在房前屋后种点菜和一点点庄稼,自己够吃就行了。

突然有一天,我的QQ闪烁,有人加我进一个叫“青龙宫彭氏心灵驿站”的 QQ群,一看这几个字,我心里一热,于是迅速进去一看,啊!全都在,原来村里的邻居、小伙伴全挂在网上,如同当年选举时的花名册,排得看不到尾。虽然前面的头像各不一样,后面数字不尽相同,但是看到姓名的开头,全是彭彭彭彭,就像当年在保管室开社员会一样,黑麻麻的。

大家都在电脑那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挣钱糊口养家,空了上来说一句,然后大家有空的都七嘴八舌跟着说说,这与当年在碾子上吃饭摆闲条一样,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虽然很久没回村子,大家在群里还不时说着不可能回去长住的乡村,还设想着,什么时候也在村里建一个大的狩猎场、无公害种植园、农家乐……

然而,我却在一边安静的计算,村里有多少户人全家外出,还有几户人家家里还有老人,再过五年,十年,村里还有几个人守在那里。

为了让我的地名统计不遗漏,我问网上挂着的一个个姓彭的,有早年在村里的年青人,也有在外出生成长的,还有跟着儿女进城的老年人,有好些地名已经记不准了。当下都是这样,再过个三五十年,我们遗忘了村庄,村庄也会把我们遗忘。那些谜一样的地名,又会当初取名之前一样,在土地上消失。我想,在什么时候,还会有新一轮移民过来,在这里修房立屋,然后给这里的坡坡坎坎重新命名。

不知道世事还会如何变幻,不知道我们还会走向何方,我相信,生养我们的那一块土地,永远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那里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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