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3月12日
◎萨卡尔
我们那里有三个泉水,一个叫塘湾泉水,一个叫蟒弯泉水,一个叫窑井坡泉水。
塘湾泉水
塘湾泉水在我奶奶家大门外弯弯头,泉水从岩窝里优哉游哉的流出来,顺着山岩下一道坎,在岩下形成一个潭,潭水浸出潭外,在附近形成一个烂泥潭,烂泥潭里有许些石头,同时也生长着一些水草,水草遮掩着泥潭,如一个绿色的大罩子,让泥潭绿得可爱,给人一种夏季的清凉。泥潭边有一道堡坎,乱石砌成,中间豁了嘴,像一个残迹人,坎下是一大片一大片梯田。泥潭里边有一个山坡,如羊肠小道,直通湾顶。坡两边是一些深不过两三寸的杂草丛,间或五六根、七八根凤尾竹组成的一小片一小片竹笼,湾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绿郁葱葱,遮天避日,时有山雀、喜鹊在竹林里跳跃舞蹈,也有斑鸠在竹林里歌唱。盛夏时节,懒懒的躺在奶奶家厨房兼寝室的凉铺上,看着奶奶一铲一铲在大铁锅里翻炒老南瓜坨坨做午饭,听着大门外塘湾顶竹林里斑鸠咕咕咕咕……有节奏的鸣叫,在瞅一瞅竹林里那如万国国旗随风飘舞的竹叶,心中十分惬意。
明,我们到塘湾去耍吧!二堂弟提议说。啊?台湾?不去,那么远的。我那时大约五岁,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听大人说,台湾很遥远,好像只有在梦中才能去,据说我大伯就是去了台湾回不来的。什么台湾呀?是塘湾。塘湾?塘湾在哪里呀?就大门这个湾,二堂弟指着大门外竹林说。奶奶说,去吧!去吧!这么热的天,顺便接一壶凉水回来打口渴(我们那里叫泉水为凉水),于是递给堂哥一个瓦罐茶壶。
从奶奶家院坝向东走一道田背坎,向北下一道短坡,向西走一截田坎,就到了奶奶家大门外,再向北下一道短坡,左边有一个井,那是奶奶和两个叔叔他们三家日常生活用水挑水的井。由于天气炎热,长久干旱,井底已干枯无半点水,向东走一截田坎转向北,再向西走半根田坎就到了塘湾的湾顶。六月的太阳,晒得人钻心的热。明,快点,钻竹林,钻进竹林就凉快了,堂哥擦着汗说。于是和堂哥、两个堂弟如田里的泥鳅一般钻进竹林,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沿着竹林小道向北下一道坡就到了塘湾。叮儿咚,叮儿咚,远远的就听见泉水在岩窝里欢快的叫着。堂哥卷起裤脚,提起瓦罐茶壶,第一个跳下水潭,接着是我和两个堂弟。二娃,你先拿着茶壶,我爬上去了你再给我,堂哥把瓦罐茶壶给到二堂弟手上,用手指着岩窝说。堂哥爬得好艰难,爬了好久才爬到一个有小水凼的地方。他伸出右手,掐了一片草叶,将原先的烂草叶换掉,如线的泉水再次沿着草叶欢快的流了出来。堂哥接过茶壶,打开盖,对着草叶,泉水就叮叮叮的流进茶壶里,那声音好优美,从草叶上流进茶壶,从茶壶里流进心里。堂哥接了半壶泉水,先自己美美的喝了几大口,然后将茶壶给了二堂弟:你们都使劲喝吧,挺清凉的,于是三个人抱着茶壶,像品美酒一样,将茶壶在手中传来传去。软绵的泉水喝到嘴里,来不急在口内停留,便迫不急待的向肚内窜去,顿觉一股清凉之气从口里窜到肚里。喝完水,抹着嘴,将茶壶递交堂哥,茶壶里又传来叮叮叮的接水声。
你在干什么?二堂弟问。捉鱼,捉鱼,三堂弟回答。三堂弟弯着腰,赤条条的光着上身,在水潭里胡乱摸着,他自己就像一条鱼,在水潭里窜来窜去,所到之处,一股浑水迅即从脚下冒起来。别乱摸,小心摸到蛇洞,被蛇咬了是要死的,堂哥说。这潭里哪里有鱼呀?要下面田里才有,下面田里有鲫壳,要捉鱼,到下面田里去,二堂弟说。那我们去吧!二哥,我们把鱼捉回去,烧来吃,三堂弟说着,咂吧着嘴,那神情看起来美滋滋的,好像他正在品尝美味佳肴。不去,太远了,要到湾顶绕那么远才下得去,这么热的天,二堂弟指着绕行的方向,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弧,把那么远说得很沉重,像是有无数艰难险阻。不用,二娃,我们用牛马藤拴在树上吊下去。
咕咚,咕咚,咕咚,一只董鸡,卖力的叫着,好像一个古董商,在叫卖生意。个姜,个姜,个姜,一只秧鸡大叫道,意思是,你那哪是什么古董呀?你那不是一个姜吗?你怎么拿一个姜糊弄人?咕咚,咕咚,咕咚。个姜,个姜,个姜。它们两就这样争执着,急得一旁的癞蛤蟆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叫道:啊——啊——啊。这时,另一边的青蛙开腔了∶各个瓜,各个瓜,意思是你各自是个瓜娃子,是古董,是姜你认不出来吗?于是癞蛤蟆发出哈——哈——哈的讪笑。
明,你们在做啥?抓鱼,我直起身,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同时也舍不得在脚下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原来是表嫂在田坎上割草。我看看你们捉了好多?还没捉到,这鱼太狡滑哒。我给你说个法子,保管有用,表嫂一本正经的说,你见到鱼不要去抓,要坐,保管一坐一个准。话音刚落,三堂弟一屁股坐到田里,坐得水花四溅,全身湿淋淋的。表嫂拍着巴掌,哈哈大笑:对了的,对了的,抓鱼就要这样抓。
鱼抓不到,我们还是到泥潭里抓螃蟹吧!堂哥说。
泥潭很烂,深绿色的草覆盖着泥潭,像是一个大坝子,时有山花随风舞动,给人一种美丽舒心的感觉,可脚一踩上去,人直往下陷,膝盖以下,都陷在泥里,水泡汩汩的冒着汽串,这泥潭,人们叫它烂泥潭。我坐在干坎上,看着堂哥和两个堂弟在烂泥潭里忙碌着,他们时而在稀泥里摸,时而搬开石头在石头下摸。不知什么时候,一只螃蟹在我身边横行,它背着小碗大的青紫壳,见我看它,立即警惕的撑起八只脚,斜着身子,举起两个大蟹足,向我冲来,那两个大蟹足,如同两把大钳子,不停的舞动张合着,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我心说,我又不整你,干嘛那么横蛮?可口里发出来的却是惊叫:啊!这是什么呀?好怕。堂哥站直身子:螃蟹,大螃蟹,快抓住,别让它跑哒。这怎么抓呀?我怕夹,我不敢。你没抓过螃蟹?抓它背。我没抓过,我是第一次见。说话间,三堂弟冲出泥潭,快速来到我身边,弯下腰,右手闪电般的向螃蟹伸去。仿佛听到咔的一声,我发出惊叫:啊?接着三堂弟大叫道:痛,痛,痛啊!二堂弟冲上泥潭,捡起一块石头,对着蟹壳砸下,啪,螃蟹被砸趴下了,但咬着三堂弟手指头的大蟹足,仍死死的咬着不放,几只小脚在地上不停的摆动。堂哥冲上泥潭,捡起二堂弟用过的石头,对着蟹壳一阵猛砸,直到把蟹壳打得稀烂,蟹脚不乱动才住手,然后扳开蟹足,将三堂弟的手指取出。三堂弟挂着眼泪:听说吃生螃蟹定子硬,我们那里叫坨子为定子,我们把它吃了吧,说着捡起散在地上的蟹脚,一人一个,像吃棒棒糖一样在嘴里吮吸着。
呱,呱……一长一短两声尖叫,接着是有气无力的一声叫。那声音好凄惨,好急促,好绝望,像是与这个世界告别,又像是向世人求救,又像是向世人警告。寻声望去,烂泥潭里,一条水蛇,在吞食一只绿皮青蛙,那青蛙下半身,被含在蛇的嘴里,上半身,不停的挣扎,努力想逃出蛇口。啊!我们四人,同时发出惊叫。三堂弟拿起一根干树枝,冲向泥潭,奋力向蛇打去,还没打到蛇,那树枝,在空中拦腰折断。蛇吐掉口里的蜻蛙,向三堂弟袭来。它举着脑袋,吐着信子,不停的摇晃着,口里发出咝咝咝的声音。三娃,快跑。二堂弟捡起砸螃蟹的石头,远远的向蛇头砸去,蛇将头一晃,躲过石头,向三堂弟梭来。三堂弟转过身,向岸上跑,蛇在后面紧追不放。我捡起一块石头向蛇砸去,石头砸中蛇头,蛇迟疑了一下,发怒的追着三堂弟。三娃,快,快往坡上跑,堂哥大叫,随即一块石头向蛇砸去。在这紧急关头,喵——呼。一只猫冲到三堂弟身后,阻断蛇路,定睛一看,是奶奶家喂的那只猫——花虎。花虎阻断了蛇路,蛇愤怒不止,举起脑袋,摇晃着头,寻机报复。猫趴在地上,身子紧贴着大地,眼睛紧盯着蛇,等待反击。突然,猫像一发子弹,如光随影向蛇冲去,蛇反应迅速,张口向猫袭来,猫瞅准空档,躲过蛇头,冲到蛇的后面,纵身一跳,一口咬住蛇的颈项,蛇如面口袋一样瘫软在地,尾巴在泥潭边,拍打出啪啪啪的声音。蛇的颈项被攻,那是它的致命七寸,既痛又难以呼吸,但它又不甘示弱,为了活命,它使出了狠毒绝招,将身体一圈一圈紧紧的缠绕在猫身上,企图将猫缠死。猫也不示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肚子鼓胀起来,口里发出沉闷的叫声,待蛇将身体缠完,精疲力尽,将身体一缩,跳出包围圈,拖起蛇就跑。蛇的皮子本身就脆弱,加之不能呼吸,那经得起猫拖着满山遍野折腾,不多会儿就毙命。
……你这瘟猫,你今天是怎么了?你老鼠不去咬,拖一条毒蛇回来干啥?回到奶奶家,奶奶坐在街檐上,正轻言细语的训斥着花虎。花虎趴伏在院坝里,一动不动,眼里罩满雾水,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在它的跟前,零乱的摆放着一条蛇,那蛇,毫无生气,正是在泥潭边攻击三堂弟的那条蛇。我们将花虎在泥潭边与蛇“龙虎斗”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奶奶听后,不再言语,两行热泪从干涩的眼里流了出来。爷爷红着眼,抬起头,望着稻草屋屋顶,然后向花虎招着手:来,花虎。花虎发出气若游丝的鸣叫:喵。向爷爷走去,奋力一纵,跳进爷爷的衣兜。不多会儿,喵——,花虎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一口鲜血喷在爷爷的衣兜上,然后像电击一般跳下爷爷的衣兜,偏偏倒倒的向院外走去。花虎,我和堂哥惊呼着。爷爷说:别管它,它中蛇毒了,它这是去找痴老灌草疗毒,只要它吃了痴老灌草就好了。晚上,花虎没有回来,第二天,花虎没有回来。奶奶变了声调的满山遍野的奔跑呼喊:花虎,花虎……那声音好凄惨,好悲凉,似乎是失魂落魄,但不管怎样说,花虎终究没有回来,奶奶也没有回来,爷爷也去了。那一年,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灾年,我们家失去了爷爷、奶奶、还有花虎。不久,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发现了花虎的尸体,它的嘴里,咬着一条死蛇,而那条死蛇,正是它救下三堂弟咬死的那条蛇。
我奶奶家大门外有一个湾,名字叫塘湾,湾里有两个潭,一个叫清水潭,一个叫烂泥潭,潭外是一大片一大片梯田,梯田直通湾底,一些山野生灵在山野里不停的欢叫、鼓噪。稻田里,一大群一大群鲫鱼悠闲自在的游着,四个少儿,无拘无束赤条条的在稻田里戏水戏鱼,这画面时常在我脑子里浮现。然而在烂泥潭岸边,却有一只螃蟹,一条毒蛇,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恨。我时常想,如果不透过湾顶上那遍美丽祥和的凤凰竹竹林窥视这片沼泽,世人将永远不会知道,这里有一个不平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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