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崩堡子。
知青用过的裤刀、烟袋。
■ 紫夫 文/图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康定县鱼通区麦崩公社当知青,一晃眼,四十多年过去了,许多往事成了过眼烟云。好在我一直把那个典型的山乡村寨当成人生的第二故乡。前年夏天专程去了一趟,许多往事又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下乡当年,二队的知青老黄带了一条狗同行,那条狗名叫却朗。刚好出生三个月。小时候的却朗很讨人喜欢,全身漆黑,油光水滑,见人一副憨态。半年后,它长成了黄黑夹杂的“四眼”。并没有长成我们所希望的体形硕大的牧羊犬。山堡里家家都养着狩猎的撵山狗,几乎都是灰黑色,细腰长腿,却朗在它们中间仍显得身高体壮。
却朗挺有人情味,连山堡人也这样说。
下乡过第一个“四月八”,我们这帮知青都是一色的康定城里人。想到“过节”免不了嘴馋。然而那时候正是“青黄不接”,我们连每顿饭桌上酸菜汤面上浮的几颗腊油渣也要抢,还有什么丰厚东西解馋?没想到那天晚上却朗却叼着一只鸡回来了,那鸡早已咽气,鸡颈叫却朗咬断了。当时我们就惊呆了,却朗决不会当偷鸡贼。细看,原来却朗叼回来的是一只长尾巴野鸡。这种野鸡的翎子挺长,京戏里演员头上插的那种。后山老林子里有很多长尾巴野鸡,然而,它是很狡猾的东西,不容易捕捉;我下乡前曾打过猎,当知青后专门去后山老林安放过“套绳”,而长尾巴野鸡并没中过圈套,据山堡人讲,它会用长翎子先试探。却朗却咬死了它!这真的让我们纳闷了,却朗平时里是从不捕猎的。有一次,堡子里的撵山狗们将一只山麂追到玉米地里,作为同类的却朗远远地站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参战激情。莫非却朗今日也知道逢“节”?
那年秋收过后,我们几个知青都带着劳动果实回了一趟城。半个月后才返回山堡。没想到还在大渡河畔的山脚下,就听到半山“哨台”上传来狗叫声。仰头望,看见却朗站在高高的石包上,正在“迎接”我们。这狗真神了,它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回来?后来队长告诉我们,这几天里却朗每天都要往“哨台”上跑,那里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山下。
知青们喂了两只鸽子,不过和玩物丧志不沾边。
从山堡到大渡河畔的供销社、粮站有近十里山路,真正地山高路远。我们到山下去买东西,将鸽子带上,有什么事就不用再往山上跑,挺方便的,因为鸽子能传信。
一次,队长派了两个知青下山去买秋收时节的“特供酒”。知青下山去买这类东西供销社是不会为难的,而且知青可以占点便宜,超供应买到。当时还有另外的知青留在山上务农。下山购酒的便写了一张纸条拴在鸽子颈脖上放飞。队长见到纸条后就让另外的知青也下山来了。那一天,知青们得了工分又一起在大渡河畔的小镇玩了一天。算是利用鸽子搞了一次“恶作剧”。
知青喂鸽子还有一些有利于生产队的打算,比如秋收后下山去交公余粮,如遇粮站刁难什么的,就让鸽子传信等等。
但鸽子还是死了,死得很悲惨。
知青们被队长派到几十里外的国有林场去种树苗找副业,半月后又派我和老戈去送粮。临走时,我们将鸽子关在笼子里。要去两天,怕鸽子飞出去遭到不测。没想到回来后,鸽笼里满是乱纷纷的羽毛,鸽子已经死硬了,被什么可恶的东西咬断了颈脖。我和老戈都呆了!尽管那时候我们知道“一鸽顶十鸡”,可我们谁也没有动过那种念头,有的却是一种莫名的悲伤。我们将死去的鸽子深深地埋在了地里的一棵大核桃树下。我在心里一直把那棵树叫作“鸽子树”。
麦崩山下大渡河畔的江嘴公社牛棚子队的知青喂了一头猪。那猪喂了几个月还只有两尺余长,瘦骨嶙峋,再怎样喂食也不见长肉,且又像是患了癞子病,稀稀疏疏的毛让人真有点不忍目睹。
一时间闲话四起:
“那猪遭孽,饱一顿饿一顿的咋长肉?”
“知青娃娃喂不来,人家是下来学嘛。
看那猪实在长不出个好样了,知青们只好请人将它杀了,没曾想到,那猪吃下去的东西没变成肉,竟然在哺养肾里的砂。猪肾砂是挺管钱的宝哩!可借还没喂到成熟。
有人说:“可惜杀早了。”
又有人说:“喂了一辈子猪没遇上一头长肾砂,还是知青有能!”
麦崩一队与二队之间有块被称之为“宝肋”的大地,原因自然是这块地肥,出庄稼;和山坡上其它地相比较,这块地面积要大得多,大概不下十亩吧,且较平坦,山坡上有这样一块大地自然是难寻。大地边上有一幢石灰墙矮平房被山民们叫作“鬼屋”。说是“鬼屋”,它在秋天里景致是最美的。那时候,山坡地里玉米都灌浆吐穗了,一眼望去,绿油油像碧海翠湖,在山风里荡着波浪,那连成片的穗子又恰如燃烧的火焰在绿波上起伏跳跃;“鬼屋”的白墙在庄稼的簇拥下鲜亮地晃着人眼,“鬼屋”后面又恰好长着一棵高高大大的核桃树,浓荫遮着,“鬼屋”挺像是身穿雪白裙裾撑着绿色阳伞立于碧湖边的公主。当然,“鬼屋”在冬天里就让人目不忍睹了,满山坡绿色都褪尽了,它裸露出破烂的门窗和斑驳的白墙,独自立在旷野里,显得很苍凉。“鬼屋”是先前的卫生所,后来卫生所搬迁了,就成了遗址。据说卫生所搬走后就没人去过那里,即或是大白天,山堡人宁可绕道也没人敢经过那里,原因自然是传闻“闹鬼”。
知青们一到山堡就听说了这事,几个人一琢磨就探知了山民害怕“鬼屋”的原因:其一,先前卫生所必然死过一些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其二,屋后的老核桃树下是山堡里专门举行火葬的地方,迄今已不知烧过多少死人,亡魂聚集的地方咋不“闹鬼”!
知青们自然是不相信有“鬼”。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喝了二两酒的知青和几个要好的山民打赌去了一趟“鬼屋”。“鬼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个倒在地上的烂药柜,满屋都牵着密麻麻的蜘蛛网。一个知青突然发现天花板上蛛网裹着一个断了电源的灯泡,这灯泡自卫生所搬走后一直吊在那里没人动过。知青们把它取了下来,没想到灯泡竟然是好的,这算是进“鬼屋”的唯一收获。后来,知青用这个灯泡在瓜档沟山民手里换了一只大公鸡饱口福,那一阵,灯泡买不到,比钱还管用呢。
山里蛇也很多。
有一年,山堡人曾在地里打死过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山堡人不吃蛇肉,将那死蛇挂在核桃树上。两天后,遇山下供销社一职工上山来办公事,见了死蛇忙叫人将蛇皮剐了,供销社花了二十多元钱收购,据说是迄今为止供销社收购的唯一一张蛇皮。
麦崩山上旧时的土司衙门,现在已拆掉。当年里面有一处竹林小园,小巧玲珑,荒弃了许多年,园里斑竹茅草疯长,早已封了木门。据山堡人说,很多年了从没人进去过,原因也是闹鬼。知青们到山堡后就住在昔日的土司衙门里,虽无“门”进到竹林小园,夜里却也听到过一些响动,不过那响动仅仅是风吹竹林,枯草烂枝随风起舞发出的声音罢了,只要无疑神疑鬼的心病,倒也相安无事。
在山堡住久了,知道这儿的蛇不但多,而且品类也复杂。
有一种蛇名叫跟斗蛇,据说它不是梭行运动,而是翻着跟斗走,在山坡、灌丛上腾空而行。这种跟斗蛇,谁见了谁就会走霉运。还有一种蛇叫“墨蛇”,是一味挺值钱的中药。那次我和老戈去国营林场送粮,途经落鹰岩时见到过一次,那蛇足有三尺多长,从我们头顶的壁岩上风快地梭过,所过之处,留下一条粗粗的墨黑色,随即慢慢地便消失了。看那蛇从岩上经过时之敏捷,想必是很难捕捉到的。
与麦崩山隔沟相望的火地有一大片壁立的巨岩,岩上有一群栖息的山里野猴。山堡老人告诉我们:那群猴子是从远山老林子迁徙过来的,刚来时只有一公一母两只猴子,没过多少年就成了一大群,一共有四十二只了。山里人心细,连猴子有多少只也数过。山里人心也善,尽管不乏善猎者。却没人打过猴子。
这群猴子顽皮得让人生厌。
秋天里玉米成熟了,靠山脚下那些坡地里几乎夜夜都有猴子来搬包谷,稍一马虎,一夜之间一大片地就让猴子遭踏得乱七八糟。生产队年年秋天包谷灌浆时就要派人守地,带着一面铜锣、一枝火铳,都只是吓唬猴子的,那火铳里灌药并不灌铅弹铁砂。善良的山里人说:猴子还不是跟人一样。
猴儿岩下是进山的一条小路,大凡来来去去的人只要到了这一段路,就要提前“喊山”,大着嗓子吆喝几声,为的是吓唬猴子,以免它在岩头上掀石头,这样的恶作剧是经常发生的,这猴子也太不讲“人情”了。
不过,知青们没遇到过猴子掀石头。
一次,我接一位远处来的知青朋友上麦崩山堡玩,经过猴儿岩下也没听到岩头上有猴子,等我们爬上半山哨台歇气时,才看见对面岩上七、八只猴子也如我们一样围坐在一起,似乎在“坐茶馆”聊天,还不时朝我们指指点点,两边隔沟相距也不过三、四丈远近罢了,真有点和睦相处的景状,让人止不住发笑。
后来知青们都回城里工作了。几年后,我遇到山里一位老乡,摆谈中才知道那群猴子已不在了。是两个外省人带着省里有关部门盖着红章大印的证明来设笼捕捉的。不知那两个外省人施了什么法,据说是特制的笼子在岩上安放好后,经他隔沟一吆喝,猴子都自己往笼里跑。到后来只放生了一公一母两只猴子,再也不在猴儿岩上栖息了,都悄然返回后山老林去了。这次重返麦崩乡,又在当年一队岩脚下的地里看到了野猴。山乡朋友告诉我,现在岩下的大地都不种玉米了,猴子越来越多,种了也是白种。
当年知青喂的那只白鹅也令人难以忘怀。山堡老人讲:山里人户从没喂养过鹅。那只鹅全身雪白,长得也很肥硕,高扬着又粗又长的颈脖。“呷、呷”地叫着,模样儿挺神气。白鹅是知青老戈带上山堡的。
据说蛇最怕鹅,见了鹅粪蛇就会化成水,喂上了鹅,蛇就不敢往屋里钻了。也许老戈是受电影《古刹钟声》的影响吧,那深山古庙不也喂了一只鹅吗。
不过,我更猜想是受了《牧鹅少年》的影响,因为至今我脑里还留存着一个画面:个儿矮小的小刘(前年已病逝了。)去水井担水,(山堡人从来都是背水,没人用肩担水,这也算是知青有别于山里人的一个表现吧。)那白鹅跟在后面,一路“呷、呷”,引得闹山麻雀子也停了鸣叫,那时却朗已长成了大狗,也跟在白鹅后面,蓝天白云下的山堡小路上,一人一鹅一狗同行招摇,景状有点滑稽,也有点近乎于幼稚的自豪。
这次重返麦崩,与当年的农民朋友叙旧,许多人已是爷辈了。交谈中都感到岁月苦短,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