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所在的位置:康巴传媒网 >> 文化 >> 康巴人文 >> 浏览文章

在康定坐公交车

甘孜日报    2024年09月06日

◎潘敏

一到夏天,康定的公交车就越来越挤了。我在“石油公司”的站台上遥遥地盼着,旁边还有一群等车的陌生人。最先出现的是公交车巨大的车头,顶部闪耀着一串红色的字,像是在发出一种召唤,久等之后,我的心总会怦然一动,激动而又紧张。整个绿色的大车厢出现在鱼贯而来的车流里,慢慢滑动着,稳稳地停在我的跟前,车门艰难地打开,没有一个人下车,倒有几个人拥上去,门又关上了,和车门关上的艰难程度有得一比的是,刚挤上去的那几个人,他们默不作声,因为让车厢更挤了点,只有忍受周围若有似无的抱怨和白眼。

然后,公交车小心翼翼地在“车辆左转弯,请注意安全”的播报声中,重新融入车流,前往下一站。就这样,一辆、两辆、三辆,每一辆公交车都超载而去。我跟着涌动的人群一起来到车门口,他们力排众议,最终把我留在了站台上。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我的耐心是足够的。但多数情况下,我的耐心是羞怯给的,比起忍受众目睽睽之下的抱怨,我宁愿多耽搁点时间。

就搭公交车这件事情来讲,虽然一挫再挫,但在乘车之前,走在去站台的路上,我仍旧对康定的公交车抱有美好的愿景。我希望下一辆公交车有座位;希望下一辆公交车能挤上去;希望下一辆公交车有人下车,可以挪一个空位。

我在站台上,望着远去的公交车,内心很失望,眼巴巴地期盼下一辆公交车的到来。在失落之余,我还得云淡风轻地等车。透过车玻璃窗,我看到那些坐着的、站着的、甚至整个身子都贴在车门上的那些人,他们都在看我,看我没能挤上公交车,他们露出揶揄,甚至有些小小得意,这种微妙的隐蔽的表情,也只有一个已经错过了三班公交车的人能解读出来。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势必要挤上下一辆公交车。

当下一辆公交车“嘎”地一声,稳重地停在我跟前,更是让我失望至极:前门连开门的空隙都没有了,人们挤作一团,像被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在转动,跟随我的移动,从左眼角转向右眼角。此时我已走向后门。

后门“唰”地打开了,只差那么一点,有一个头戴藏式毡帽的男人像水珠一样快要滑落了出来,我盼望着有人下车,但大家都面无表情地站着,纹丝不动。我正在迟疑,这个男人迅速地缩了回去,或者说是向旁边让了让,他艰难地对着我招手,示意我挤上去,他低着头,正对着我的脸正好都藏在了帽檐的阴影里。我不想辜负他的好意,硬着头皮鼓足勇气,满怀歉意地挤了上去。他笔直地站着,个头和我差不多。我向他道谢时,才看清他是一位老人。他朝我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又艰难地摊开一只手来表示不用客气。

老人的笑脸上堆起满脸皱纹,让人觉得格外亲切。总觉得自己小时候就看到过他,看到过他这样的人。他们总是穿着藏族人的长袍子,出现在康定小巷子里的转经筒边,不知疲倦地伴随着经筒一圈一圈绕圈,口里念念有词;他们会在康定街头的长椅上晒太阳,分享着各自所经历的那些遥远的事,他们的手心里藏着几粒瓜子,每剥一粒都是那样细致,经过雕琢打磨后瓜子的果实,放进嘴里,抿啊抿,嚼啊嚼,就像在努力品尝生活的味道,单一重复,自足安宁。

老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这大地褶皱里偏安一隅的康定,是收纳了世间万物的微小人间。地球转动了上亿万年,春夏秋冬流转了上万个世纪,终于有人翻山越岭抵达了它。一代一代的拓荒者仅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就将这里建造出村庄、城镇,这里成为了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名噪一时。人们不曾停止扩张,新城建起来了,在另外的荒山野岭之上。茶马互市盛景再现。老城与新城,并行不悖,有人间烟火,也有时代活力。公交车就这样载着人们穿梭于老城与新城之中,不知不觉间,大家的生活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不知是出于挤还是热,老人的藏袍已经完全从肩部褪落下去,堆在了腰部,似乎只有戴在头顶的毡帽,还在固执地维护着他一丝不苟的尊严。我们这一车人,就像包裹在布匹里的各种面团,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都有。在蒸屉似的车厢里均匀受热,脸颊、手心,还有身体都在渗透着水汽,各种莫名的味道在这样的热气腾腾中漫延开来。

我猜想着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工作,司机们是怎样忍受的呢?所以有时候他们难免脾气会暴躁一点。作为乘客,我是可以忍受的。司机在下一站停靠后朝过道看了一眼,就呵斥开了:“往后走,往后走,后面那么宽的位置,非要挤到前面。”乘客们开始一一挪动,一言不发。我曾经也被这样吼过,虽然我只是被裹挟在人群里的一员,但总觉得有说不出的丢脸。后来我就很自觉了,如果从前门上车,我会找准公交车到站的时机迅速移动到车厢后面的角落,我一个人能腾出多少空间嘛,被他那么一吼,总感觉是整个车体的前半部分。

当然,也会碰到有耐心的司机。他开车赶到这里,遇到了一位老年乘客。他沉下心来,不催促,不慌张。老人攀上车门的扶手了,老人缓缓向前走到空位上了,老人用手扶着座椅后背慢慢落坐了,这时,汽车才徐徐发动。也有汽车启动驶出几米后,发现还有乘客在狼狈地追着汽车跑的,只要公交车不挤,他就会为他们踩下刹车打开车门。遇到这样的司机,这天的天气都是格外晴朗的。

司机在驾驶室里专注地工作着,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想,他的耐心,一定会让他身边的人感到格外幸福吧。但有一次,就是这样一位司机跟乘客们发生了冲突。乘客们迅速达成统一战线,估计人们都没少被其他公交车司机吼过,想借此机会一雪前耻。司机忙着开车,又忙着解释,可他仍旧耐着性子:“你(一个乘客)从后门上来,都过了这么多站了,还没有过来给钱。”群众听罢,根本就不理会,纷纷指责起司机来,说也就一块钱的事,不至于的。这时司机有些恼火了,也说“就是一块钱,你给不起吗?”在群众的支持下,这位乘客顿时大怒,劈里啪啦地骂了一堆难听的话,有一位阿姨甚至跃跃欲试着想去帮忙支付这一块钱。关键时刻,这位乘客气喘吁吁地亮出一个红本本,说:“我是免票的,我有这个”,然后又接着说,我上来就给你看了。末了,那位激动的阿姨再一次站起来,抢过那个红本本,一脸正义地向司机摇了摇。司机不再辩解,默默地开车向前,乘客们胜利了。可我真替司机感到委屈,他应该是真没有看到那个红本本,因为自始至终,他的旁边都站满了人。

伴随着日升月落,公交车游荡在城市中吞吞吐吐。他们更加了解康定这个小城市,初中生、高中生是它们每天的第一批乘客。也有工人们。工人们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他们总是随身带着称手的工具,有时会背在背篓里,看着他们直不起来的身体就知道分量。还有一些水果蔬菜贩子,他们也将货物背在背篓里,东奔西走地做点小买卖。他们生怕打扰到别人,所以尽量将自己的物品收纳好放在身边。这个时候,即使是暴躁的司机也会多给他们一点上下车的时间,这是这个城市最为温柔的一面。

对于外地游客,特别是说普通话的游客,康定的司机也有异于寻常的耐心。我经常在公交车上看到外地游客向司机打探路况,有一个游客用普通话对司机说:“师护(傅,HF不分),我想问一哈(问一下)嘛,我们住在某某酒店,应该到哪一站下车呢?”司机的普通话倒是字正腔圆,回说:“你在某某某站下就可以。”游客:“是哪一站呢?我不晓得。”司机又说:“你听我们的广播,会报站的。”游客说:“你们这个广播嘛嘛喳喳(四川话,意为不清楚)的,不晓得报的是哪一站。”司机无奈道:“到站了我会叫你们的。”话毕,游客骄傲地对着自己的同伴们用四川话喊道:“等哈儿(等会儿)到站了,师傅会提醒我们的。”

再也没有比康定的夏天更可爱的季节了,游客井喷似的涌入,康定的交通陷入了瘫痪,每一个路口都有四五名交警在维持秩序,他们汗流浃背。满大街都是披着棒针毛线披风的女人、男人们,他们随意闲适,惬意无比。公交车上也挤满了游客,行驶在呜呜泱泱的车河里,停—停—停,走,又停—停—停。在情歌广场和将军桥的站台上,这是最为热闹的路段,堆满了人。这个季节,公交车要么一直不来,要来就一轰而来,三个站台驶往三个站台。就挤公交车这项技能来说——康定群众的实力就明显不如外地大城市挤惯了地铁的游客们,一挤再挤,最终也是节节败退下来,我也在其中。

作为本地人,我们还是有优势的。我和伙伴小牛商量了一下,准备前往东关方向人少的那几站试试。我们抱着刚砍下来的半截西瓜,费力地穿越了大半个老城,真的在最后一排找到了座位。

我心满意足的将头靠在窗上,看到车下往上拥挤的人群,还真有一丝得意。像我这样又穷,又抠门的人来说,这样安排搭公交车,虽然是大费周章了点,但总归省了一笔车费啊。坐在公交车上,多么坦然啊,无论堵多久的车,也不用像坐出租车那样,不停地瞟向跳动着的计价器。

我们康定的公交车,如果刷公交卡,只需要八毛,它就能把我从老城带到新城,把我带回家,估计全国都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公交车了吧。


  • 上一篇: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部落
  • 下一篇:江风吹

  • 本文地址: http://www.kbcmw.com/html/wh/xkbrw/10379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