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大程度上人是靠着精神支撑而延续着生命意义,在充盈饱满的精神世界里人的内心会达到一种境界。它会赋予内心更多意义上的色彩,生命的浓墨重彩。父亲本身的需索从来只是轻描淡写,粗茶淡饭。
■南泽仁
尹向东老师约稿写一篇有关我父亲的文字。那时暮秋,我陪护父亲在远离故乡的蓉城。父亲因为患了肺脓肿躺在ICU的重症监护室,我眼巴巴地守望在监护室门外,等候每天下午四点钟的半小时探视时间。夜,又一次袭来,监护室外的重症家属们用纸板铺展过道间席地而睡,我找了角落打开笔记本在膝上开始敲击这篇关于父亲的文字。窗外下着初冬的雨,故乡的初冬是没有雨的。我的脑海里全是父亲凭靠呼吸机呼吸的样子,心疼痛不已,每日探视必要垂泪。我恳求护士说:我的父亲他是位写作者,作者的内心是极度脆弱的。此刻他不强大,请在他耳畔多些体贴温存的话语,让他感觉到冬天早已过去或春天正赶忙着来…….
很大程度上人是靠着精神支撑而延续着生命意义,在充盈饱满的精神世界里人的内心会达到一种境界。它会赋予内心更多意义上的色彩,生命的浓墨重彩。而来自父亲本身的需索从来只是轻描淡写,粗茶淡饭。
我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父亲的故事像是听来的风景,向往却无法抵达,渴望却无法企及。那时岁月静好,山也朗润,水也清和。时常有墨绿色的自行车停靠在家门边,邮差大声喊:南华老师家,取稿费咯!奶奶会疾步走出去,用腰间围裙擦拭手去握住邮差递来的笔,欲写,才记起自己尚不识字。于是回转头大声喊我的名字。每回我在那稿费汇款单上签署我的名字,就可换来面值不等的人民币,三元,五元,十元,几十元。那会儿我正好缺少一支钢笔,一件白衬衫,抑或缺少的就是碗中的米粒。
父亲是奶奶梦里的一尊佛,遥远又切近。每次奶奶讲给我的父亲那般神情仿若雨过天晴,夕阳充沛,悠长又欣慰。父亲出生在旷达高远的深山牧场,那里太阳炙热,雪山苍莽,藏传佛教文化深厚。父亲的父辈信仰藏传佛教萨迦教派,先祖南吉·阿惹曲吉,阿热寺隐修活佛,与万物通灵而传神。母亲信仰藏传佛教苯波教派,舅爷舍楚·嘎让札巴,第七世张家活佛,能召唤野人修筑寺庙,庙宇建在半山洞中,名为“野人寺”。如此深厚的藏传佛教文化像一粒温暖的种子深植于父亲柔软质朴的内心生成父亲澄澈厚道的性情。入学读书后父亲就对文字具备浓厚的兴趣,不满足于书本和学校教授的知识。乃渠堡子一位姓邵的先生,博学,精通古文,擅长用易经推算命数,父亲尊称他邵家爷爷。邵先生自觉父亲幼学壮行必成气候,便悉心教授父亲用《辞海》解读书本里的陌生文字,又尝试着去读解《周易》、《易经》等书。这为父亲日后识文断字奠定了较为深厚根基。
父亲总能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一些读物,与伙伴们上山拾掇柴火、松光时也不忘在怀中揣上两本书来读。他只管阅读不用自己动手,都是伙伴们帮着捡拾之后就围坐父亲跟前听他讲书本里的故事《西游记》、《聊斋志异》、《三国》,每次几近向晚才背柴归家。这些书本里的故事陪伴着父亲和他的小伙伴们度过了难忘的童年生活。奶奶说,父亲最积极的事情就是把拾来的松光选上好的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入夜时燃点在一块悬挂在窗前的石板上彻夜地读书,让好奇和向往沉浸、徜徉在文字的春秋里。天亮时鼻孔里满是松光烟熏的黑尘。积日累月,这让我不由得联想起了父亲的病因,父亲的肺病与这样的过程应该是有关联的。
那年月,奶奶因为地富子女的身份不能参加公社组织的政治学习,心里满是怨愤。再看父亲终日捧读书卷,便从父亲手中夺过书本扔进火塘焚烧,父亲心疼的从火里抢出,保留残存书页找个角落继续阅读。
父亲放学必经公社坝子,公社有位姓曹的知青,每天翘二郎腿落坐在院坝内专注看书,父亲远远地观望,像是被磁石吸引般迫近蹲在地上贪婪地看曹知青余留在指缝中间书本上的文字。父亲还从旁打听到曹知青平日因为只顾读书而缺少柴火的困境,便开动伙伴们上山拾柴,一天功夫换得十几本书回来,父亲如获珍宝,又是彻夜捧读。再多的书总有读完的时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书读,学校的书籍已远远达不到父亲阅读所需。这时据当地人传本家一位姓邱的叔伯在外做文官衣锦还乡了,两袖清风,唯有一大箱子书本。父亲听说后直奔家中,让奶奶烙了玉米饼防备饥饿,连夜赶路去“让郎”邱家拜访这位邱叔伯。天未亮父亲叩响了邱家的大门,邱叔伯得知父亲为书而来心里很是感慨后生可造,便投其所好,随意挑选,选了尽管拿去,父亲乐不可支。邱叔伯的书籍里大多是政治读本,其中唯有一卷线装书籍 《老残游记》让父亲意外欣喜。
如此求学过程,父亲上学到小学五年级。那时乃渠没有开办更高的学府。阿爷在九龙至康定一路赶马帮,索性就让父亲跟着自己历练,风餐露宿,日晒雨淋。父亲不怕吃苦,只是心里仍旧无限极地渴望读书,不甘愿就这样牵着马一直走在路上。一个意外的消息让父亲再续学习生涯:不限名额招考康定民族师范学生,必须具备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父亲只有小学五年级学历,不过还是想尝试一下便跟着马帮到了县上参加考试,结果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中康定师范学校。在师范学校里父亲接触了更广阔的文字天地,还选修了二胡这门源远流长的艺术门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