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7年03月03日
■贺先枣
齐伍那片牧场有条公路穿过,时不时有大车、小车扬着灰尘把不懂交通规则的牛羊吓得没命地飞跑。绒波那年十岁,个头大,胆小,也觉得那些汽车是怪物。把家里的牛羊都拦在齐穷那条小水沟两岸的草坝里,不让它们上公路,自己就趴在草坡上看公路。看到汽车来、听到汽车叫就心跳得特别快,老半天不见汽车来又觉得没味道、很失望。
记不得月份了,只记得那阵草很好,牛羊很安详,啃着草不会乱跑。那天,太阳非常暖和,绒波把身上厚重宽大的皮袍脱下来,丢在草坪上,赤着上半身,像往常一样,趴在草丛里看汽车。也不知过了多久,绒波终于看到来了一辆小汽车,小汽车跑得快极了,不一会儿,竟在离他所在的草坡不远处公路上停了下来。小汽车上走下三个人,一个人手里提了支枪,站在公路四处张望了一阵。忽然端起枪来朝绒波所在的方向放了一枪,绒波大吃一惊,赶快把头伏在草丛里。
打枪的人挥着枪直跳,同另外一人迈开大步一起朝绒波所在的草坡方向跑来了。跑了几步俩人都停下来喘大气。绒波意识到他们准是打着什么了,掉过头去望望身后。身后是草坡,草只能没过人的脚背,此刻,更让人感到是光秃秃的一片。就在那草坡上,有只动物蹦跳着朝这边跑来。绒波没有打过猎,可他听大人们说起过,山上的动物被打伤后,大多数不会朝坡上逃跑,而总是顺着坡势往下跑,可能是这样跑省力一些。看那样子, 那只动物是受伤了。动物越跑越近,绒波看清后心里一跳:那是只狐狸,是那种皮毛并不漂亮、称之为草狐的狐狸!
草狐直奔绒波而来,绒波不由抓了块石头在手里。那头狐狸跑到绒波身前几步远的地方,似乎叫了一声,又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一下子倒在了绒波放皮袍的地方,却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定了绒波。绒波在那一刹间就像听见了什么,其实那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已经懂得了它的意思。他几乎没有犹豫,跳起来,跑过去,把自己那件用小牛皮缝制的皮袍盖在了它身上,它是那么小,皮袍下仿佛什么东西也没有。
绒波的心跳得厉害,忽然听见人喊:“喂,小孩,看见只受伤的狼没有?”那两个人上来了,这么缓的坡也把他俩累得够呛,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在离绒波十多步远的地方喘着气,咳着,拄着枪发问。绒波忽然看见草坡上有狐狸的血,心想他们走过来看见就完了,他慌忙答着:“没有,什么也没有看见”。手却朝齐穷小水沟那边指了一指。那俩人也许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看懂了手势,又问:“是不是朝那边跑了?”绒波狠狠地点了点头,又朝齐穷小水沟那边指了一下。他用眼角扫了扫自己的皮袍,皮袍下的草狐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说嘛,它受了伤肯定要去喝水的”两人中的一个人说道。也不向绒波道声谢,二人转身就朝齐穷水沟方向去了。
绒波不敢去揭开皮袍看看那只草狐到底伤得怎么样,他怕那两人突然又回转来。他站在草坡上看着他俩越走越远,又看着他俩在水沟边走走停停、比比划划。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停在公路边的那辆小车终于开走了!那天风也小,小车扬起的灰尘一直顺着公路起伏,不肯朝公路两边的草坝里散去。
绒波这才揭开自己的皮袍,那家伙一跃而起。它只伤了一条前脚,而脚上的血迹已被它自己舔干净了。绒波提着皮袍看着它,心里奇怪它此时竟会有这么高大,刚才在皮袍里是那么的小。它身上的毛很粗、又脏又乱,灰白色中还夹杂着些似乎是褐色的毛。狐狸也望着绒波,它似乎在惊异它面前这个上身一丝不挂的人原来是个孩子,在惊异他身上闪耀着的暗铜的光亮。绒波想说句什么,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和狐就那么对视着,他从它的眼神里知道了它此刻非常高兴。它突然转过身去,一只前爪点地、另一只前爪提着,两条后腿倒是有力得很,用一种比绒波想象快得多的速度悄然离去。翻过一座不高的草坡,连头也没回,消失了!
当天夜里喝茶的时候,绒波把今天自己看见的事对家里人讲了一遍。他爷爷听了很冒火,说“那些人真是作孽。草狐的肉不能吃、皮不好、毛也不好,杀了它有啥用?”爷爷又夸绒波做得对,说:“有草狐的地方,在地下打洞的地老鼠就少。为什么?草狐要把它们撵走,草好了,牛羊才有吃的,放牛的人家爱它是对的。”
草狐要把那些看上去连尾巴也没有的地老鼠撵走,绒波原先一直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经爷爷这么一说,像是明白了点什么。本来,绒波是要到乡上一个叫什么寄宿制的学校里读书,但离家太远,要住在学校里,虽说是国家要补贴一些钱,家里人还是没让他去。他也不想去,读书太苦了,放牛自在得多。不知不觉中日子过去了半年,天冷起来。一天早上,绒波被拴在帐篷外的大黑狗吵醒,大人们就叫绒波出去看一看那狗在叫嚷什么,绒波出去骂黑狗,要它住嘴,它不听,绒波就在它顶花皮上打了一掌,可它仍然冲着离帐篷不远的一块大石头叫个不休。绒波往那边一看:呀!一只草狐,站在石头旁。石头上、草地上有一层薄雪,它站在那里分外显眼。那狐狸偏着头,很专心地看着帐篷这边,蓬松的尾巴似乎在晃动。
把它赶走,狗就不叫了,绒波想着就吆喝着朝狐狸跑去。狐狸一惊,扭头就逃。这一跑,绒波看清了,那只狐狸一只前腿是瘸的,别看它瘸着一条腿跑起来依然飞快。可它又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帐篷这边、望着绒波。绒波也想起来了,是它!也就停下脚步,看着它回头张望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冲着它大喊了一声“里里”,“里里”是绒波家里一只猫的名字,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到,此时绒波居然把那只狐狸叫做了“里里”。
帐篷里的人以为绒波找到了那只猫,都跑出来看,没有猫,远远站着一只狐狸。绒波说,是它,是那只在我的皮袍下躲过一场灾难的狐狸,你们看,它好像还认得我。就在帐篷里出来一群人的时候,草狐迟疑地走了几步,突然加快脚步朝远处跑了。绒波说完话一回头,狐狸没了,一下竟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家人一齐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