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8年09月21日
上衙门一角。
◎本网记者 兰色拉姆 文/图
8月29日至30日,我州召开大渡河流域乡村振兴示范区建设动员部署暨“六大战略”现场推进会,我州乡村建设和发展进入新的阶段。《康巴周末》将陆续推出相关文章,关注我州乡村的历史、现实和未来,也欢迎广大作者和读者来稿,讲述你眼中的村庄以及你和村庄的故事。
走进土司衙门
百年雄风今安在
“建年逾五十,膝下无子。后遇神僧渡以金丹并嘱合家虔心向善,上帝将赐尔九子一女,仙逝(去世)之时,葬牛眠山下,日后坟上长茅草之时,尔子孙折铁更姓,可免此难。”——《余氏家史》
《余氏家史》中所指“建”即铁木建,系元成宗皇帝铁木耳之二弟;明洪武二年,铁木建已折铁更姓的后人余伯锡,随军入川,浴血奋战,先后攻克今泸定县化林坪、龙巴铺、沈村,加郡、得妥等地;洪武七载,余伯锡攻下摩岗岭、磨西面、喇嘛寺,朝廷因其军功卓著,同时急需汉官管理,扼守贯通川藏的咽喉——沈村宜牧古渡,于是授予余锡伯沈边(今泸定境内)土千户世袭。
直至清宣统三年,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在川边实行改土归流,追缴了末代土司余应玺的印信号纸后,沈边土千户五百四十多年的辉煌正式结束。
斗转星移、朝伏更迭,沈边土千户早已成为了过去,而那些有关土千户的人事物,则换上了不同时代“妆容”。到了今天,沈村昔日的土司雄风,只剩下残存的土司衙门。历史与现实的碰撞,无疑生产了又一难题——仅残存的土司衙门,又该换上怎样的时代“妆容”?
8月31日,在泸定县文史专家董祖信陪同下,记者前往该县兴隆镇沈村,踏寻残存的土司衙门。出发约一小时后,公交所停之地对岸便是沈村。
董祖信可谓沈村余氏土司历史的“活字典”,从2012年起,为研究余氏土司历史,他多次走访相关地、查阅大量资料,弄清了余氏土司历史,并撰写多篇文章,在省州相关媒体发表,引来了相关专家和社会的关注。
青山瓦房、农田庄稼,隔岸相望,沈村祥和而宁静。顺着通村公路行走约5分钟后,便到达连接两岸的咽喉处——扯索坝桥,这座典型的钢架桥身下,大渡河水浩荡奔涌。
“看,千古长河第一渡,宜牧渡口的遗址。”走到桥身中间处,董老激动说道。朝他所指方向望去,黄土石头、绿树田地与水泥房,让记者觉得这是普通的乡村图景。然而,这里曾是明、清两代沈边长官司驻牧地,当年还曾设有监狱、水牢等,直到解放后才被平整为良田。
过完桥、爬上坡,路边一玉米田旁,蓝色路牌上写着“沈村”二字。“董老师,你们好;董表叔,好久不见”,刚入村里,乡亲们就送来亲切问候,这让董老与记者倍感温暖。
前行至一白色瓦房前,董老停下脚步,大声呼喊着房屋主人,不一会儿,男主人便开门探究竟,得知记者一行来意后,他三步两跨,直接从家门口跑到路边说:“衙门在上面,我给你们带路。”这热情的主人名叫余华,是沈村末代土司嫡系长子长房长孙,他所指上面即沈村堡子。
脚踩松软泥巴、鼻嗅清香草味,顺着乡村小路沿坡而上,悠闲之感涌上心头。不一会儿,余华家的白色瓦房就消失在身后;核桃、板栗、水稻等接连闯入视线,“只要勤快,种啥都长得好。”指着几块大冬瓜,余华笑容灿烂。继续前行,耳边传来狗吠声、摩托车声、村人笑谈声,这意味着目的地就在不远处。
“这里就是上衙门遗址,唉……”将历史与眼前之景相结合,记者仿佛理解了董老和余华的叹息。多年前,沈边长官司驻牧地,从宜牧渡口迁到了沈村堡子,当时堡子上有两个衙门俗称上、下衙门。其中,上衙门建于明代,规模宏大,系一连三进的四合院,前面有厅房、大堂,最后边为土司老爷的住处,四周有很高的围墙。
而同样的地方,今天却是别翻景象。若以宽敞的水泥坝为轴心,其四方分别是瓦房、楼房、砖房与公路,中间则放有汽车、拖拉机、摩托、砂石等。在这些现代化特征明显的“主角”中,一间陈旧木石结构房显得很突兀,“过去,上衙门可是占了近四亩土地,后来,什么都没有了,那仅有的木石房,也不是最原来的土司房了。”余华没有继续说下去,带大家走向了水泥楼与瓦房间的小道。
“这算是原生态的土司房了”,穿过小道,董老指着一间木板房;“是的,不过它的危险系数很高。”余华应道。近看,门窗屋檐做工精细,散发着古朴感,但也不难发现屋身的“补丁”;后退两步观望,整个屋身稍倾斜,是典型的危房。继续行走,是泥土和木板结构的房屋,这也是上衙门遗址最后一站。据董老讲述,这里是土司老爷审人的地方,犯人就跪在门坎的大石阶上。不过,金黄玉米与钢筋门窗的出现,很难让人想象土司老爷在该地审案的景象。
乱石与黄土砌成的围墙,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微风下,越过围墙的树枝,俏皮轻摇。或许是下衙门保存较完整,记者一行到达此地时,率先所见之景与上衙门不大相同。据董老介绍,下衙门修建较晚,为一四合院,占地约4000平方米,是末代土司余应玺的衙署。曾经,由龙门进去,是厅房,厅房沿石级而上,是四合院的天井,左右是厢房;正前方石级上面是大堂,中堂两侧房屋尚宽,有后门进入后花园。后来,龙门遭拆毁,四合院左厢房坍塌,土改时的老住户,多另建新房搬走,如今只有余应玺的曾孙余进一家仍居屋内。
走进余进家中,进门左手边的房间,便是主人家生活的地方,右手边是陈旧的板壁,中间堆放着许多杂物;沿石阶而上,残破的房屋、放有花盆的小院坝,拥挤而杂乱,与过去的衙门相比,或许这是最大差别。董老不禁感慨:“沈村的阳司庙三官楼、八角楼、宁远寺及塔子坝白塔等均成过去式,连古堡北边的汉代古墓也遭破坏。同时,泸定境内咱里古土司、冷边周土司、化林汪土司的衙门也都荡然无存,若唯一幸存的沈村余土司下衙门一旦被破坏,将是历史性的灾难。”
从余进家走出,沈村现存的土司衙门面貌,也就尽收眼底;历史更迭、衙门变迁,从雄风威慑,到断壁残垣,再到残存仅有,终是时代造就了不同的衙门印迹。
情归土司衙门
追忆往昔诉衷肠
无疑,残存的土司衙门,见证了沈村余土司的历史风雨。与此同时,生活在沈村的余姓及非余姓人士,也以自身专有的记忆,讲述着有关余土司的人与事。
“只要父亲在家,邻居们就会来看他写对联,听他拉二胡。”垒起的金黄玉米旁,余华向记者讲起了过去。余华父亲名叫余先荣,先后在兴隆、重庆、南京,念完了小学、初中与大学,是沈村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毕业后,曾在稻城、理塘、德格参加工作,后于沈村家中病逝。
“父亲是高文化,我是矮文化甚至没文化。”不理睬身边的狗吠,余华打趣道。六十年前某天,沈村衙门里,余华呱呱坠地,标志着整个沈村余氏家族,迎来了末代土司嫡系长子长房长孙。
三年后,余华被父亲带到德格生活,又三年后,余华回到沈村上小学;然而,因为文革,刚跨入三年级,余华就被迫离开学校。至此,他的求学生涯画上了句号;后来,余华过上了庄稼人的生活,并在八十年代初搬出衙门,新修住房成家立业。
“听长辈讲,奶奶十分能干,而爷爷却天天抽鸦片。”思索了一会儿,余华讲起了更老一辈的故事。他表示,爷爷名为余文禄,尤爱鸦片烟,为过上烟瘾经常售卖家中粮田,年复一年,最终将家中粮田败尽,百般无奈之下,上了青灵山戒鸦片;期间,全靠奶奶支撑,余家才避免了破家之灾。到了解放时期,因为没有土地,爷爷被划分成了破产地主,加上家中仅有的家具被“分享”,余家成了地道的普通百姓。
与余华不同地是,作为弟弟的余进则讲述了衙门四合院天井的过去。“可能是一直生活在衙门,感觉在天井发生的事就在昨天。”余进说,在他记忆中,四合院天井是个热闹的地方。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天井开会,无论白天黑夜,天井总是人声鼎沸。余先荣从关外工作回来后,天井成了村人的娱乐地,余进解释道:“父亲见过世面,会的东西多,只要有空就组织大家到天井唱歌跳舞,他则会拉着二胡为大家伴奏。”
后来,为庆祝建党节、国庆节的到来,余进和伙伴每天都到天井排练舞蹈,这是余进的“天井记忆”,也是天井最后的热闹。“随着社会发展,大家都外出挣钱,没空再到天井排练舞蹈,逐渐,天井也就冷清了。”余进说。
步履缓慢、银发杂乱,在一小卖部前,记者遇上刚睡完午觉的李明。作为沈村非余姓人士,83岁的他仍记得小时到余家衙门吃饭的情景。“那时,余家衙门的龙门,有两扇大门,走过龙门是厅房,每到厅房都能见到忙碌的新婶婶,以及半天说话的余伯伯。”李明所提及的婶婶、伯伯,是余先荣的父母。
李明表示,婶婶能干而善良,只要有人来家里,不管再忙,都会为客人做玉米馍,并反复叮嘱要吃饱。“那时,有很多人吃不上饱饭,每次和先荣阿哥玩耍,我和几个伙伴,都到他家吃婶婶做的玉米馍,而他们从未嫌弃过我们;甚至还可以住在他们家,不用给房钱,余家对穷人,算得上是二百四十个对得起。”李明手摸银发,眼角湿润。
作为土生土长的沈村人,董老也讲述了记忆中的沈村余氏人家。他表示,在中街巷子北边,有余氏祠堂,祠堂高大宏伟,两扇大门上所绘神像十分逼真。屋内除供余氏列祖列宗牌位外,还有刀枪剑,以及一个用人皮绷成的鼓,阴森恐怖,相传在明代,余氏祖上曾出过一位力大无穷的“余狠人”,此鼓是其人皮所制。“记得儿时,我和杨仕强、杨开荣等小伙伴只敢爬到后边围墙上探头望望,完全不敢进去。”董老双手抱前,赶忙走到阳光照射处,似乎当年的“探头望”,仍让他感到害怕。
凝视土司衙门
今日之路何去从
记忆终究是过去,眼前当下,面对水泥房、砖瓦房等占据鳌头的局面,残存的土司衙门又该如何“排兵布阵”,找到通往未来的道路?
关于该问题,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不少心声。在沈村下衙门余进家里,其岳父杨大兴表示,能够生活在土司衙门是一种缘分,6年来,自己对衙门早已有了感情,舍不得离开,但房屋经常漏雨、掉瓦,难免担心安全问题。
“要想修新房,必需要在原来房基上,也就意味着衙门将彻底消失,可衙门是唯一能反映余家过去的建筑,我们希望衙门能保存下去,同时也希望一家人能住在安全的房屋里。”家主余进说。
残存衙门只是余家历史的说明?董老给出了答案,他表示残存衙门是余家历史的关键,更是甘孜独有历史文化的代表。首先,余土司是历史上蒙古人在康巴藏区政权的代表;其次,沈村位于康巴东大门泸定境内,是康巴历史不可缺少的部分;同时,余氏土司官宅与甘孜境内其余土司官宅、碉楼不同,在甘孜建筑史上拥有独一性。“保护好残存的土司衙门,是对后代负责、对老祖宗负责、更是对历史负责。”董老斩钉截铁地说。
“余家衙门是我们村的老建筑了,希望它能够被保护起来,成为专门的名片,从而让更多人认识沈村。”村民蔡子全说。72高龄的郭崇礼也坦言,即便现在的衙门老旧、破损,但衙门早已成为念想往事不可缺少的部分,要是残存衙门突然消失了,心里会很难过。
作为年轻一代的余氏后人,余仕洪表示,蒲江余家碥的祖宅是被原貌保存的,并且由成都市文物局专门挂牌,他希望在相关部门的支持下,让沈村衙门得以保存。为进一步了解家族历史,今年6月,余仕洪专门到双流参观了“铁改余文史陈列馆”。
目前,余仕洪正在申请在百度地图、高德地图标注沈村长官司衙门(余家大院)遗址的地理坐标。他认为,现今甘孜州和泸定县的旅游业正在加速开发,如果今后沈村能成为历史人文景点,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同时,他也提到,许多年轻的余家后人,不清楚家族历史,更不知道保护残存衙门的重要性,希望这一现状能尽早改变。
“屋主提供完善的资料证明,经相关部门共同协商探讨,在维持原貌基础上进行维修,这是保护沈村衙门的第一步工作。”泸定县文物管理局负责人夏芸说。据了解,目前,县文物管理局已对沈村衙门坐标情况、图片等资料进行收集,下一步,文物管理局将继续完善相关资料,争取早日完成沈村衙门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申报。同时,争取让沈村衙门成为更高一级的文物保护遗迹。
采访结束,离开沈村,残存的衙门、新识的面孔、庄稼瓜果等仍浮现记者眼前,伴着车鸣,一个个心声又回荡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