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19年07月26日
◎周晓宏
已经到了“尾草”压轴的时候了。
每每此时,总有千斤重负压在记忆深处,那是五毛钱一条的虫草在心中30年的沉淀。
30年了,母亲用单薄的身躯,把5毛一条的虫草采摘而来的温暖,总是积存在心房最柔软的地方,穿越每一个虫草采挖的季节。那一年,正值“六·一”儿童节,9岁的我寄宿在校,糌粑汤汤和洋芋糊糊粘贴着我色调单一的童年,滋润着我艰难成长,有点青涩也有点难过。总以为和以前一样,看不见“白衬衫蓝底裤”的标配,闻不到水果糖和汽水的香味,总在眼馋和嘴馋的梦中无情惊醒。然而,那一年的惊醒中,给予我最多的是惊诧、感动和刻骨铭心。
村头的表叔刚从虫草山上下来,黢黑的脸庞被青冈碳火烤得更黑,黢黑的双手整齐地托着崭新的“标配”服装——那是受母亲委托用50根虫草换取的“门面”。那一天开始,母亲用汗水调试孩童在芸芸众生中的五彩生活,重新划定了孩子们的“起跑线”。
那年,那天,那时,穿着的白衬衫格外洁白,蓝底裤分外温暖,白胶鞋走路更堂正。那是母亲用汗水构筑的港湾,用母爱擎起的伟大,更是单薄身躯与世事抗争的不屈。用5毛钱积累的母爱正如春天飘落的春雨,那是积淀,那是永恒,那是世间最无私的给予,那要积淀多久多醇才能让万物复苏百花争艳啊!母亲用汗水和泪水、信心和决心、努力和毅力做到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年和去年是一样的,那年和今年也是一样的,那年和明年也应该一样,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场景在康巴大地就这样呆板地循环了千百年。虫草依山而生,人靠虫草而活,于是,总有那么一群人匍匐在山头用体温催促着虫儿长成草,草儿变成钱,母亲也成为了“寻山”的一员,草丛中灰褐色的虫草是母亲支撑一家七口一年生活的全部希望。
后来,我知道了,上山挖虫草不是用艰辛就能概括的,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在4000多米高海拔的山上,用木棒支撑起的塑料棚不仅潮湿还不御寒,每到夜晚来临,还要克服腰酸背疼的疲惫准备整晚的柴禾。一个虫草季节下来,每一个人都会被碳火炙烤和紫外线辐射而变成“康巴黑人”。
塑料棚里,除了蚊虫蚂蚁叮咬,更难受的是湿气的侵袭,让单薄的毯子好像从来没有晾干过,潮湿而冰凉,让人睡不好,因此一个季节下来,很多人就成了“弯脚杆”,要过很久才能恢复。高山之巅,缺氧、缺水、缺食物不说,要命的是遭遇雷雨天气。
先不说落汤鸡的滋味不好受,在雷电天气,伴随着雷声,看得见闪电“亮球”在身边爆炸,明显感觉到头发带电后的碰电“吱吱”声;草地上,跪着、爬着的人不是因为朝拜,也不是因为慵懒,只为贴着地面更近,更容易发现虫草,磨破了裤子磨穿了肉,看花了眼睛看花了世界。
就这样的搜寻,是一种对生活和生活之外的找寻吗?母亲没有回答,直到今天,我也无法找寻个中答案。就这样的搜寻,是一直找寻失落中应有的色彩还生命中遗落的斑斓,天知道,地知道,母亲的心知道。
只知道,那年,天是阴沉的,路是湿滑的,人是穷困的。那年,除了生存我们没有生活,那年,有一种凄苦成为生存的滋味,一种艰辛成为生命的主流;那年,母亲用身体为儿女和老人启动了风雨无阻的人生专列,从此,蹒跚潦倒相伴,坎坷挫折与共。就这样,母亲积攒着5毛一条的虫草送走了早逝的父亲,多病的祖母、外公和外婆;就这样,母亲用5毛一条的虫草供养了儿女健康成长,一路走来,她总是在风雨中裹紧前行的绑腿迈步向前……
多少年来,母亲瘦弱的身体不知匍匐多少山头,用身体丈量着生存和生命的距离,用身体丈量了情感与道义,也用身体擎起了责任和担当。而每一个山落默默汲取了她的奉献和付出,每一条溪流深情汇聚了她留下的汗水与泪水,在如歌的岁月轻轻唱响。
岁月如歌,母亲却不再年轻,轻轻捻起即将罢市的虫草,草亦老,我又慢慢拾起记忆深处那年5毛钱的虫草,重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