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农夫，头顶的是青天，脚踏的是大地——他们是天地间，用神的笔，书写出的一个巨大的“人”字。

头顶的是天，他们就最接近于天。

扬扬首，即可看蓝天，看太阳，看星月；看风霜雨雪，从天而降——他们是天地一赤子。栉风沐雨，完全为自然所塑造。

塑造了皮肤，塑造了筋骨，也塑造了性情。

烈日当空，他们经受太阳的暴晒，所以，他们的皮肤，就总是黝黑的，总是粗糙的。黝黑，是最大程度地贴近泥土的色彩；粗糙，是最大程度地彰显山河、沟壑的肌理。黝黑的皮肤，散溢着油亮的光芒，那光芒，是太阳镌刻的余晖。皮肤、衣服上，常常留下一道道的汗渍，那汗渍，是泥土印下的一枚枚印章——永远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脚踏的是地，大地，就造就了他们生命的根基。

在这个根基上，他们挺立起自己的筋骨。

踏住了大地，他们屹立如山，风吹不倒，雷劈不开，霜打不蔫；耕作时，头虽然是低下的，但腰板却是硬朗的，脚下，则永远是沉稳的。他们，站着，是一座山；躺下，是一道岭。身体上，暴突的每一根筋脉，都合着大地河流的节拍——他们的身体，是另一个人化“大地”。

也是因为“头顶的是青天，脚踏的是大地”，人立天地间，所以，他们所有的行为，就都遵循着天地自然的法则。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夏耘，秋获，冬储，每一步，都合着自然的节奏。

田间耕作，汗滴禾下土，他们无怨无悔，他们知道，每一滴汗水，都是对土地的一次灌溉，都是为了丰收的付出。累了，他们会在田头小憩，薅一把青草，即是最好的坐垫；抽一袋旱烟，就是最美的享受；悠闲的时光里，他们也喜欢看一朵花，灿然开放；看一只飞鸟，从蓝天飞过；看一只蝴蝶，在草丛间，翩翩起舞；看一眼满坡摇曳的庄稼，他们心花怒放。下坡归来，披一身夕阳余晖，迤逦而行，姗姗而来——自在，从容，潇洒，是大自然最美的诗意篇章，是人世间最美的图画。

暮色已合。

回到家中的农夫，有一处简陋的房屋，可以供其栖身，可以为他遮风避雨；有一位平淡的妻子，为他洗衣做饭，奉献一份温存和慰藉；几个顽皮的孩子，则给他带来一份天伦之乐。他想：夫复何求？粗茶淡饭，陋衣蔽身，在风中，在月下，都是大自然的赐予。

“农夫，在自然的怀抱中，在自然的支配下，他们为自然而劳动，他们是人性化的自然。”

天空，高远、辽阔；大地，沉厚、静默。

农夫的性情，即如天地般高远、辽阔。高远、辽阔，并非是有什么鸿鹄之志、无际追求，而是有一份放得开的从容和豁达。襟怀坦荡、阔达，包容一切——喜怒哀乐，怨恨憎恶。失败了，不要紧，从头再来；冤屈了，也不要紧，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什么事，都不用太急，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大地，沉厚。农夫性格的沉厚，就是忠厚、诚实。他们永远坚守先辈的美德——忠信孝悌——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他们相信人世间的美好，憎恶人世间的丑陋，爱憎分明；他们寡言少语，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他们相信，沉默是金，在沉默中，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可是，你要明白：农夫，虽然沉默寡言，诚实、老实，但并非没有性情，农夫的性情，像地火，深深地埋藏着、压抑着，一旦爆发，就是山崩地裂。所以说，你千万不要小看农夫，更不能认为他们是傻子、愚人。恰如日本作家德富芦花所言：“要说农夫是愚人，那就意味着：天网疏，月日钝，大地不动。”

你小看了农夫，你就是欺天，你就会触怒天地神灵，造成天地运行失序。

天地不可欺，农夫，亦不可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