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3年09月22日
◎黄孝纪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故乡那方土地上,烧窑也堪称是一个乡村热词。
那时候,周边村庄里常见的窑有两种。一是石灰窑,通常构筑在石山旁,从山边挖掘一个大豁口,用来装进青石块,上面捂盖成穹顶,烧生石灰的。也有的石灰窑是掘一个大地洞,用砖块砌成圆壁穹顶,壁上拱一处窑门,烧窑时封上,烧好了,拆下门口的封石,可将白色干燥的石灰块子清运出来。石灰窑可重复使用,一般为石场所专有,乡人建房要石灰,便去购买。再一种就是砖窑,主要用来烧砖瓦的,就近构筑在砖场的地面上,又圆又大又高,像抗战电影里的碉堡,有的砖窑也会顺带烧出若干生石灰。人们日常所说的装窑、烧窑,就是指这种砖瓦窑。
当一户人家,在炎炎夏秋间寻了一处合适的场地,邀请工匠做好了黄泥土的砖瓦之后,接下来的日子,就得为烧窑做准备,备办好煤炭、柴火以及烧石灰的青石块。这之中,又以雇汽车拉煤炭至为要紧,花费也大。
距离我们村庄二三十里的马田、高亭、复和一带,是盛产煤炭的地方,除了国营煤矿之外,乡镇煤矿和个体小煤窑,也星罗棋布。那时,虽然我们村里还没人购买大汽车跑运输,但通过本地的一些灵通人士,找到煤车也容易。许多时候,甚至还有矿区专门贩卖煤炭的人,拉了大卡车的煤炭到村里来卖。一般而言,建一栋瓦房,需要烧制一万二三千块左右的火砖,平均每烧成一块砖,差不多要六七两煤炭,再考虑到烧瓦和烧石灰所需,算下来,足以要买下一大汽车煤。买回的煤炭,一家人需趁着晴好天气,寻一处空旷的禾场或空地,按大致比例掺和黄泥,挑水拌匀,拍成炭块和炭球。拍炭块专门有一种长方的木架子,里面等分三空,一次拍打抹平之后,能做出三块与火砖正面大小相仿的炭块,约一个指节长的厚度,像黑乎乎的方饼干。炭球则拍成馒头状,是用来烧石灰的,数量要比炭块少得多。当炭块和炭球晒得干透,就妥善叠放收藏起来。
晚稻收割之后,到了农历八月底,这段时间天气晴好,距离摘油茶、挖红薯还有一段小日子,装窑烧窑正当其时。这是一件技术活,一窑砖瓦烧得好坏,关键在于掌窑的师傅。在我们村,我的远房堂兄孝佳,曾是有名的窑师傅。他年轻时长年四处浪荡,在大江大河放过木排,进深山老林采过草药,也在外地的砖窑上做过苦力和窑师。他善于学习,眼界宽,是那时村里的另类人物。村里人家烧窑,很多都是请他掌窑,封一个红包给他,算是酬劳。
装窑的位置,一般选在砖场附近,将地面整平,划出一个大圆作为窑盘。窑盘的直径依据砖块的数量略有不同,通常在一丈五尺到一丈七尺之间。装窑时,外围一圈用的是火砖,起到围护作用,烧窑的人家多半是向别人家借的,待砖窑烧好后,拆了窑,再挑选了好砖还回去。装窑所需人力众多,小工负责挑砖块,挑瓦,挑炭块炭球,和其他杂事;窑师傅和大工,则在窑盘里专事铺装。装第一层窑砖最为关键,首先就得在窑盘的正中央位置,呈十字交叉状设置两条通畅的主火路,宽约一砖,火路里铺上顶好的干劈柴,再在四方直角的扇面上,各放射状布置两条次火路。如此,围绕窑盘中心,一共均匀设置了十二条火路。炭块的铺放也极有讲究,首层窑盘用炭量最多,每两砖之间贴放三块方炭。随着砖窑的升高,各层的用炭量,不尽相同,甚至有的层次,完全不需放炭。
在窑师傅的指挥下,装砖、铺炭、装瓦、装石灰石、填窑泥、装钢丝窑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砖窑一层层铺装,渐渐升高,每隔一尺五的高度,就要增加一道窑箍,一座砖窑装好,通常有十道上下的箍子,四五米高。而随着窑体的增高,斜搁的跳桥也越来越陡。跳桥是用三四根长杉木和若干短木枋钉成的木排,供人上下。我在年少时,看着那些肩挑沉重的砖瓦小心翼翼走上窑顶的人,心也常为他们悬着。
一座砖窑,在众人齐心协力的辛苦劳作中,从早上开始铺窑盘,到傍晚之前往往就能封顶装好。接下来,便是点火烧窑。大捆大捆的干柴,被人挑来,围着窑盘堆在每一个火路口的旁边。每一个火路口,至少有一个烧火的人,将点燃的柴火塞进火路,一面用蒲扇扇风。烟火浓浓,引燃了火路里预留的大劈柴,也渐渐将底层窑盘里的炭块燃着了。当高高的砖窑顶面冒出热气和烟尘,掌窑的师傅,就会安排人力挑了泥土,走上跳桥,将整个窑顶严实地捂盖起来。同样,窑盘每一个火路口,窑师傅也会相准时机,令众人挖来泥土掩盖好。至此,点火烧窑终于大功告成。
劳累一天的人们,收拾好用具,陆续离开窑场,简单地洗一把手脸,坐上本家已然预备好的丰盛酒席。此时,席上酒菜香浓,劝酒热烈,笑语喧哗。那夜色里的高大砖窑,红红的炭火光从周围砖缝透出来,自下而上,缓缓升高,燃得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