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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呷尔新村

甘孜日报    2023年11月03日

◎李存刚

谁也不知道一条陌生的道路通往哪里。

其是这条路还修在半山腰,朝向高处,并且有一段曲里拐弯的巷道似的起始,你就更加说不清,前方等着你的将会是什么了。2022年1月7日黄昏,当我从在九龙县民族医院的住处出来,沿着医院门前的乡间公路散步的时候,就看到了好几条这样的路口。我本来是要去九龙县城的,但又一次没能经受住可以理解的所有初访者必然会有的好奇心的驱使,在又一条差不多同样的路口摆在眼前时,我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拐进了巷道似的道路。后来,我特意站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前,看了看紧闭的大门上钉着的门牌号码,才知道我们意外闯入的这个地方和我们工作的医院同属于呷尔新村。

开始的一段路还与途经医院门前的乡间公路垂直,碎石和着水泥铺就的路面凹凸不平,但还算得上宽阔——差不多可供小汽车单向通行,走在上面,足底有一种被人抚按的快慰。忽左忽右拐过几个弯之后,就有一堵石墙赫然挡在眼前。我以为走上的是一条断头路。在外地,我在好些地方见到过这样的路。走近了才知道,路在墙根下折向拐了个弯,变成了仅可供人行走的石梯步,一条羊肠小道。

羊肠小道没几步便又折回来,继续维持着朝向高处的基本走向。沿着两旁的人家院子石头砌成的墙根,继续折过几个弯之后,一条差不多与途经医院门前的乡间公路并行的道路豁然横在眼前。因为是第一次来,尚不知道这条道叫什么名字,也许本身就是一条无名路。因为修在比途经医院门前的乡间公路更高的山腰上,除了隔不远就突出一小块平地,大约是为了会车专门拓出来的,其余路段只能供小车单向通行。

后来我知道,如果时间回退十年或者更久一点,这里还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五户人家,房屋远不像现在这样密集,无名路和后来立起来的房屋的地基上还种满了洋芋、玉米、蒜苗、白菜,以及比现在多得多的核桃树、花椒树。后来立起来的那些房屋的主人来自五十多公里的三垭、小金等乡镇,他们一来,便在呷尔村地界上聚集成了一个新的村子,就叫呷尔新村。可惜十多年前我还没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出现在村子里,我只能通过本地同事和朋友口中的只言片语,凭借想象,勾勒出一幅可能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的当时图景。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让我在一栋栋房屋穿行时,葆有足够充足的好奇心,而我看到(房屋有新有旧,有一些是水泥楼房,更多的房顶盖着红色或者青色的瓦片,房顶上袅绕着或浓或淡的炊烟)、听到(我尚未完全学会的一种口音浓重的语言——彝语,半生不熟的汉话,鸡鸭牛羊此起彼伏的叫声)、闻见(不知哪家刚刚出锅的腊肉、鸡肉、牛肉扑鼻的香气,若隐若现的牛粪、猪粪、鸡鸭粪、羊粪的味道)的一切,分明让我感觉闯入了一种似曾相识而又全然陌生的生活里。这是一种已然老旧不堪的生活的气息,它属于呷尔新村不太久远的过去,也来自呷尔新村的现在。在我踏上曲里拐弯的巷道似的路口,沿着一堵堵水泥砖头或者石头垒就的墙根,从东一棵西一株的核桃树、花椒树下经过时,我就恍惚间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尽管已经置身其间,一切都近在咫尺,似乎又都很遥远。

三两步冲上去,站在无名路上,气喘吁吁间回望来路。高高低低的房屋之间,一堵堵更低些的石墙若隐若现,东一棵西一棵擎在空中的树,只看得到树枝,看不见树根,感觉那些树就像是浮在那里的。也看不见刚刚涉足走过的羊肠小道,谁都知道它当然是在的,我来或不来,它一直就在那里,随时供需要的人穿行而过,仿如人体里的侧支循环——如果把医院门前的乡间公路和我此刻所在的无名路看作两根大血管,我刚刚走过的羊肠小道就是连接在它们之间的若干根小小的交通之中的一条。当然,作为一条通路,它存在的意义并不单单是让我看见。

眼前的无名路是一段绵长的斜坡。道路另一侧是同样一户挨一户的人家,几乎家家都是二层小楼,房前都筑起了小院,都有高大的院门与无名路相连,院门四周是水泥砖块垒成的围墙。可惜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家家户户的院门都紧闭着,只看到几个小孩在路边的水泥空地上玩耍,否则,我很可能就会把这里当成又一座空村了。

正继续朝向斜坡高处走,一扇大红色的院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门框里钻出一位中年男子。我在惊异中站定,中年男子却若无其事地从左手臂上提起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抓着衣领接连抖动了几下。看到我,中年男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对没注意到我的出现表示歉意。中年男子身后的院墙上写着一行字:“不要乱丢垃圾”。字是红色油漆写就的,大约是写下的时间太久之故,字迹是明显地变淡了,但定睛细看,准确认出还不是什么难事。“不”字上端的一横起自第二块水泥砖块的下沿,往后的“要乱丢垃”似乎一直在试图挣脱,却被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束缚住了,到了“圾”字,终于彻底地脱离了第二块水泥砖块,那行字因此看起来就变得有些杂乱,感觉不像是标语,倒像是谁家孩子调皮地涂鸦。我的目光越过水泥砖块垒成的围墙,看见中年男子家的阁楼。阁楼的木栏杆前种了一排海棠花,花树上擎着一朵朵粉红色的花瓣,瑟瑟寒风中,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不知道它们将在哪一场寒风中黯然凋落。

正和中年男子说着话,就看到一些身着“察尔瓦”的男人和身着“百褶裙”的女子,三三两两地从无名路两侧的房屋里或者小巷似的道路出来,在我前方不远,不约而同地朝着斜坡高处走去。他们都不说话,只管默默地向前走着,然后越过斜坡最高处,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禁不住问中年男子:“他们这是怎么了?”

中年男子又是无声一笑:“做道场呗。”

道场,就是为逝者举行的送行仪式。中年男子告诉我,那些“察尔瓦”和“百褶裙”送走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彝族老人。仪式从昨天下午,老人去世后就开始了,按照毕摩的旨意,仪式还将持续到明天下午三点。

等我也走到斜坡最高处时,我听到了喧哗声。斜坡那边有一处洼地,洼地上辟出的一块长方形的台地上聚满了“察尔瓦”和“百褶裙”。走在我前面的那些,有的已经加入聚集的人群,未到达的那些也正步履匆匆地往前赶。台地上拉了电线,挂着几盏大灯。离天黑分明还有些时间,那些灯似乎是早就亮起来了的,在这个冬日的黄昏,仿如一颗颗小小的太阳。我听到的喧哗声就来自那块“灯火通明”的台地。在两块山脊之间的低洼处,像茫茫大海上安然耸立的一座小岛。

站在无名路上,我的目光被台地上的灯光和喧哗声牵引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紧跟着身前的“察尔瓦”和“百褶裙”向前走去。没走几步,我便收住了脚步。因为我不敢肯定,我如此贸然地闯入,是否会惊扰到他们?

渐渐适应九龙的海拔后,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和医院里的几位同事一起外出散步,目标是和来这里之前一样的,每天至少完成一万步,每次不少于半小时。冬日的高原难得有一场雨,这倒也在无意间成全了我。但在2022年1月7日那个黄昏之后,我就再没走进过医院门前的乡间公路旁那些巷道似的路口,再没去过医院背后更高处的呷尔新村。

我承认我是有些害怕自己一旦走近,就会触景生情地想起那位在我到来之前刚刚离逝的老人,甚或遇见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我无缘得见那位老人的音容笑貌,但我总感觉自己认识他。尽管我也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降生,也有人离去,活着的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目标要去完成,而离去的人在离去的那一刻,就已定格成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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