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报 2024年01月19日
◎高亚平
按理我应该叫他凤翔叔,因为他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好像还比父亲大几个月,但父母亲都让我喊他凤翔哥,他自己见了我,也让我这样叫他。后来,我才闹明白,这是村上的规矩,照辈分叫,老话:“人穷辈分大!”我家辈分大,我和他属于同辈,自然得这样叫他。不这样叫,就瞎了规矩,乱了辈分。而在乡间,是最讲究辈分的。
听村人讲,凤翔哥是旧社会过来人,因家里穷,十四五岁时,就随村里的大人跑南山砍过柴,割过条子。南山也就是终南山,属秦岭山系长安县一段的北麓,其山大沟深,路险坡陡,野物众多。那年月,还时常闹土匪,一般人家,若非揭不开锅,是断不会当跑山人的。那几乎是在拿命挣饭吃。凤翔哥随村人砍了柴,或挑到引镇,或挑到杜曲,在集市上出卖。凤翔哥的柴很好卖,原因嘛,他砍的都是青冈木,青冈木火力硬,经烧,一般老买家都愿买。加之,他又是一个孩子,一些买主同情他,因此,他的柴,比别人的都走得快。若割的是条子,就麻烦一些,无论是黄栌条子,还是水曲柳条子,还得先挑到家里,费上四五天时间,把它们编作筐篮,然后再挑到集市上去卖。卖了钱,籴些米谷,这样,他和寡母十天半月的嚼谷就有了。凤翔哥没有父亲,他的父亲多年前已死去,死于年馑。他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堂伯,但来往也不密。日子如流水,虽然艰难,但还在一天天往下过。而凤翔哥在这平淡、艰难的日子中,也在慢慢长大,一如他家门前的那棵钻天杨树。
在凤翔哥还闹不清是咋回事时,解放了,接着便是土改。因他家是赤贫,他和其他两家人分到了本村财主的一座大瓦房。他家分得了东面的一间。虽是一间,但高敞明亮,门窗带雕花,台阶是青石的,屋内青砖铺地,比他家那一间半草房好多了。凤翔哥大喜过望,和寡母笑盈盈地搬进了新居。好事还没有完,不久,凤翔哥居然被本队人选做了贫协主席。于是乎,日夜开会,组织发动群众,斗地主,搞生产,忙得活像一只陀螺,在村里村外滴溜溜乱转。凤翔哥瓦片翻身,成了队上的红人。他在驻村工作组的撮合下,还找了邻村一个姑娘做媳妇,红红火火地过起了日子。他逢人就说:“还是新社会好啊!”
但凤翔哥高兴得好像有点早,就在他说过此话几年后,便遇到了大跃进,接着又是三年困难时期,村人刚刚有些油水的肚子,又迅速瘪了下去。凤翔哥也不例外,他也是饿得两眼发花,走起路来,好像地上铺了棉花,老踩不实。让他更难过的是,他的寡母由于体弱,受饿不过,在一个雨夜去世了。凤翔哥几度哭得昏死过去,最后都被村人救醒。短短数日,他就瘦得脱了形,人也变得萎靡起来,没有了先前的精神……
我能记得凤翔哥时已经到了1969年前后。那时我刚5岁,常到他家所在的院子去玩弹球。他家的院子和屋内一样,也是青砖满地,光洁平整,特别适合蹦弹球。加之,他还有一个女儿彩萍,和我们年龄相仿,也能玩到一块儿。我们蹦弹球时,时常看见凤翔哥急匆匆地穿过院子,进出家门。若是春夏秋,则戴着一顶蓝色的单布帽,那布帽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已褪色发白,连帽舌都是软塌塌的;若是冬天,则戴着一顶火车头式的棉皮帽,帽前是毛的,已看不出是什么兽物的毛,但颜色还能看出来,是褐色的。两片护耳的帽扇,则永远顺帽檐竖起来,但又不系着。这样,他一走路,两片帽扇就不断地上下忽闪,活像一只在天空鼓翼飞翔的老鸹。每次看到这种情景,我都禁不住想笑。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在忙些啥,直到多年后方知晓,他在忙着闹革命。一个夏夜里,我曾亲眼看见他带着民兵小分队的人,把一个在城里工作,下夜班骑车回家,途经我们村的人拦住,又是搜查,又是盘问,后来,还把那人吊到大队部的房梁上,打了半宿。因为村里当时丢了几袋化肥,他们怀疑那人是小偷。那个工人挨打时凄厉的惨叫声,多年后,还时常在我的耳畔萦绕。那段年月,凤翔哥风光无限,连走路腰板都挺得直直的。但他好像也得罪了不少人,同队的人很少和他来往。就连我的父母亲也呵斥我,禁止我到他家的院子去蹦弹球。他的女儿彩萍也很落寞,很少有小朋友和她玩。时常,我们在街道或打谷场玩耍时,便会冷不丁地看见,彩萍孤零零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用右手食指顶着下嘴唇,呆呆地看着我们玩。
后来政策调整,包产到户,凤翔哥再次成为一个正经庄稼人。村里人也渐渐原谅了他过去所做的一些荒唐事,每逢人家有婚丧嫁娶,也能见到他的影子了。那时,我已到西安上学,接着是工作,每每节假日回家碰到他,他都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兄弟,回来咧,拿了啥好烟,给老哥尝尝?”“兄弟,啥时候吃你的喜糖,可不敢忘了你老哥呀!”我一边客气着,一边急忙给他敬上一支烟,并帮他点上。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连说:“好烟!好烟!”我便不失时机地又给他递上一根,他夹到耳朵上,然后笑眯眯地走了。过不久,我结婚时,他和老伴果真都来了,忙前忙后的,帮了很大的忙。事后,我还专门去了他家一趟,送了一些酒菜,以示答谢。
好久没有回老家了,也没有见过凤翔哥了。听说他现在迷上了打麻将,每天除了下田干点活外,都要和几个老伙计五毛一块地搓几圈,不论输赢,图的是个乐呵。他的女儿彩萍已出嫁,且已有了外孙。听说女儿很孝顺,时常来看他。人生一世,尤其是一个庄稼人,晚境能有几天滋润的日子,也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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