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庆和
教堂的火焰
本来巴塘是藏区最早受到现代文明浸润的地方。
这本是西方文化与高原文化、藏族文化交流的幸事——百年前的法国天主教堂的尖顶就在巴塘城里指向蓝天,穿着黑色教服、戴着金丝眼镜的法国传教士虽然秉承上帝意志来雪域高原传播天主的恩德,《圣经》的颂读如歌唱响高原,曾经在巴塘城掀起一股《圣经》热,不少藏民听从神的召唤归依了基督教。可能是为争夺教民,信奉佛教的丁宁寺的几个活佛、堪布感觉到了危机,总想找机会杀杀西方文明在高原大地的锐气,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就煽动说他们信奉的天主教是邪教,还把天主教与凤全带来的洋兵说成是为洋人服务的。这就像一把干枯的草,一旦有了火星就会引燃冲天大火。
这里说的暴民,其实是对他们有所不恭,他们大多数是顺民、平民,和高原上那一个个村庄那样普通。他们穿着露出一手的黑色藏装,扎一条灰色腰带,腰间挂一柄钢刀,头缠一束红发辫,手里牵一条拴牲口的缰绳,或走,或站,他们有着呼吸,实质是盲从的。他们性格刚烈,但有时像牵线的木偶。古铜色的肤色和麻木的气质,缺乏独立思考,往往一呼百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几个盲目的暴民,一声呼喊,引来更多的暴民,他们纠结一起,冲进了教堂,他们似乎忘却了牧师曾经给他们的孩子看过病、拿过药,也忘记了牧师曾经用《圣经》的经文和故事给他们安抚过不安的心灵,一个残暴、而冲动的暴民拔出腰间的锋利刀子,捅进了文静而力弱的牧师的胸膛。血洗教堂还不解恨,又点燃一把火,把教堂变成废墟。一个叫牧守仁的牧师和一些教民,逃出教堂,逃进了土司官寨避祸。已经被煽动起来的数千民众尾随而至,将官寨围了起来,要土司交出牧师。对于这件事,在后来当地的历史记录中曾经把它描绘成反洋教的爱国行动,焚烧教堂、滥杀无辜的暴乱行为当作爱国之举给予高度赞扬。其实这是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片面解读历史的恶劣行径。好比当年的北京、天津义和团的拳脚滥杀洋人的暴行一样,巴塘暴民烧教堂、杀牧师实属违法之举,理应受到法律制裁。然而巴塘城已经大乱,人们早已失去理智。一场更大的骚乱不可避免。
谁是红马
喧嚣与恐怖轮番上演,造成的局面不仅是社会的动荡,还在于把那个叫凤全的驻藏大臣吓得不知所措,他真的不知这是怎么了,平时一向温驯听话的藏民何以把善良、纯朴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而把残暴与刚烈的血气全都挥洒出来,他并没有、也没有这个胆量再深入民间弄清事情原委,为保全性命,他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躲进土司头人的官寨里,企图躲过这场风暴。他的这个选择应该说还是一个出于他认为符合实际的考虑,土司头人是当地人,在民间有威望,土司的官寨成了他的避风场所和港湾。尽管有土司的好言相劝,但那些暴民充耳不闻,并不想散去,还是围在官寨外吼叫,还把腰间的钢刀拔出来在空中挥舞比划,那阵势钢刀不见血、不砍杀是不会收进刀鞘的。这个场景让站在寨楼顶端的凤全和罗进宝土司看得真切。凤全并没有被这恐怖的叫骂吓破胆,轻蔑地自言自语道,一群乌合之众,你能奈何哉?那口气是说,我躲在土司官寨里,有厚墙高楼,有卫兵守护,有钢枪壮胆,你们想进来只能是送死。因为他已经修书一封由两匹快马飞驰打箭炉(康定)搬救兵,只要救兵一到,定会将那些暴民碎尸万段。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从巴塘到打箭炉有千里的行程,那两匹快马刚出巴塘城就被那些埋伏于山道的暴民虐杀。此刻站在他旁边同样在观看楼外闹事的罗土司却不同意凤全大人的看法,对凤全早已失去应有的尊重,只是不愿表露真实想法,他指向那些暴民对凤全说,你别小看那些暴民,黑压压的,像蚂蚁在啃骨头,平时给几个骨头让他们啃,也许他们只会啃骨头而不会闹事,可是事到如今,他们如果不退去,一旦啃完骨头,他们就会再找新的骨头啃,外面找不着了,就会钻进寨楼来找,到时寨楼不保是小,你我性命难保是大。
罗进宝土司之所以如此这样劝凤全,并非为凤全安危着想,而是出于个人的小算盘。这个小算盘关乎他的命运和安危,他藏在心里已经多时。这个小算盘是由自己“毁池建房”引起的。
罗进宝的官寨内有一小花池,花池的鲜花开得很好,有玫瑰、丁香、海棠、水仙等。满院花香,蜂舞蝶飞,宛若花园。他是个佛教信徒,生活里养成了念经拜佛的习俗,总认为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佛主保佑的结果,于是就想建一个诵读梵经的经堂,请上佛主的金像,献上洁白的哈达,点上缭绕的香火,让自己永享富贵、太平。于是就把建经堂的地方定在了小花池。是否可行,他到丁林寺找堪布傲拉扎巴打卦。
丁宁寺是个大寺,是当年达赖喇嘛派他的心腹来到巴塘,仿照西藏哲蚌寺的模样修建,在佛教界和民间都具有很高威望。傲拉扎巴是个有实权的喇嘛,他盘腿打坐在卡垫上,闭目诵念几段经文,微微睁开眼睛,曰:“毁花池而造经堂,不利于土司。”罗进宝不信,回到家里把喇嘛之言忘得一干二净,照样毁花池造经堂。土司一意孤行,傲拉扎巴大为不悦,传人代话给土司:“乘红马者至,巴塘土司亡矣。”罗土司先是一惊,然后是哈哈一笑,说:“好个傲拉扎巴,亏你还是堪布,真是球经不懂。世有黄马、白马、黑马、紫马、乌马,惟红马无也。难道你把紫马当红马乎?”傲拉扎巴听到如此之言后并不与之争辩,摇摇头,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红马非紫马也。”经堂建好后,一家人顺利平安,罗进宝进寺问傲拉扎巴:“马有红色乎?” 傲拉扎巴喇嘛只是抿嘴微笑,并不复言。不久凤全到巴塘,罗进宝发现,凤全嘴上留着胡须,有些红。难道他就是傲拉扎巴说的红马?如果红马真是他,如果不赶走他,那我岂不要遭殃?现在民意可用,正好是赶走“红马”的好时机。
凤全并没有察觉罗进宝土司埋藏的祸心,而觉得罗土司言之有理。此事非同小可,凤全随着吹起的高原风打了个冷噤:是呀,这如何是好?土司仿佛成竹在胸,向凤全大人建议说,我是当地人,量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去探探他们的虚实,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一向很有主见的凤全此时已经乱了方寸,只得听从土司的建议,让土司到寨楼下与那些暴民们商议他们离开寨楼的条件。土司下到寨楼,与那些暴民嘀咕一番后回到寨楼禀报凤大人说,他们说只要你离开巴塘,他们马上撤走,保全大人性命。凤全对土司的话言听计从,不等从康定救兵到来,凤全就收拾行装,带上从康定带来的五十个卫兵和几个随从人员离开土司寨楼。
听说凤大人答应离开巴塘,那些暴民似乎遵守诺言,解除了对官寨的围困。然而解除土司官寨的围困是个假象,隐藏在后面的是一个更深的阴谋。